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钢铁鲜血烈焰 > 第43章 食人

  顺治元年十月十二,和讬、李率泰率军一千七百余人抵达济南,受到清山东巡抚方大猷的热烈欢迎,一时间张灯结彩、杀猪宰羊,空气中都飘着酒肉的香气,方大猷虽贵为巡抚,却放下身段自称“小官”,亲自给和、李二将斟酒,那点头哈腰的谄媚做态简直不似文官,倒像是个老包衣奴才。而为两位将军特别准备的美食、美酒、金银、美女也十分的考究,和讬、李率泰无论是上半身还是下半身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入夜之后,窗外竟然传来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喝多了酒的和讬大着舌头问咋回事,方大猷说是风声也就搪塞过去了。但方大猷、袁方、韩氏三兄弟都知道,这哪是什么风声,分明是很多很多人的凄惨的嚎啕大哭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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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如果说这句魔改版的杜甫老话还不足以描述济南府的悲怆,那么是夜七百具“路倒”、五百具“冻尸”足以说明这个问题,而且这还只是死在城里的人的数量,如果包含城外那些被洗劫过的村镇的死者、还有抓壮丁过程中的损失,方大猷为了欢迎与款待和讬、李率泰及其军队的行为,基本等价于两千一百条冤魂。

  这不算什么……是啊,对这座崇祯十三年被多尔衮屠过一遍、杀人十三万、运河水为之变赤的城市来说,两千一百条人命真的只是毛毛雨。在这个过程中当然有反抗,可手无寸铁、缺乏组织的百姓,如何与凶神恶煞的兵卒、衙差抗衡?更何况方大猷和他手下的衙差、袁方及其麾下兵卒都非常的聪明,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他们的腰包都鼓起来不少。

  清兵卵翼保护下的袁守备自然是有恃无恐,但他到底还是多了个心眼,派一些小兵去巡逻、维持宵禁,否则万一哪个刁民不肯乖乖去死放个火下个毒就玩大了。当然为了让小兵心甘情愿地从暖烘烘的室内跑到冷风刺骨的室外巡逻,袁守备除了用刀子逼迫外,还非常不情愿地发了一些钱、吃食和热酒。

  尹一蛋和古二蛋就是被威逼利诱着去巡逻的小兵之二,别看尹一蛋经常吹嘘自己勇猛,什么光着膀子头上绑布条两把菜刀从南街砍到北街眼睛都不眨,古二蛋也常以手段狠毒自居,什么把人扔到枯井里灌绿屎之类,可现在,这俩货色都被冻的和狗一样。尹一蛋破口大骂这狗日的龟孙天气,还没到冬天就这么冷,到年关了怎么活,等离的稍远一些,又开始骂姓袁的真他姥姥的狗日,自己暖暖和和地吃酒,忽悠老子出来挨冻,这尼玛生女儿没逼生儿子没**,你说是不是啊。古二蛋听罢直接捂住这厮的嘴,说你不想活别拖着老子一起下水,这要是被袁大头(袁方脑壳较大)听见了咱俩就都要成路倒冻尸了。尹一蛋自知理亏,一肚子邪火无从发泄,于是就转嫁到那些倒霉的流民身上。

  反正袁守备特别强调过,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那些刁民只要有一点点通贼做乱的嫌疑就咔嚓掉,不要有啥迟疑。于是尹一蛋和古二蛋开始杀人竞赛,所有看不顺眼的直接一刀子招呼上去,唯一让他俩不爽的是这些刁民一个个冻的半死不活,肢体僵硬,以至于挣扎不够剧烈,叫声不够惨烈,而且身上大都一个子儿都没有,让两个虐待狂十分扫兴。

  丧心病狂的尹一蛋和古二蛋杀人杀的手都累了,停下来歇一会儿,喝点酒暖暖身子。由于此时阴风怒号,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尹一蛋自作聪明地说前面有个小胡同也好躲躲风寒,古二蛋看着黑洞洞的胡同口仿佛幽冥界鬼门关的入口,脊梁骨发冷腿肚子转筋说不能去,尹一蛋听罢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斥着自大和鄙夷,古二蛋听了一会儿忍无可忍,脸红脖子粗地跟着尹一蛋进了胡同。

  胡同虽小,但确实是个避风的好地方。虽然两侧黑乎乎的烂木头棚屋挺吓人,但一想到神鬼都怕恶人也就释然了。古二蛋找了块石头坐下,尹一蛋没心没肺地直接坐在一具冻硬了的“路倒”背上。两人开始吃食、喝酒、哼小曲儿、吹牛逼。古二蛋说这狗屁年头估计又要打仗了,也不知要打多久,尹一蛋哈哈大笑,笑声在胡同里的回音显得阴森可怖:“怕个鸟,打就打,头掉了碗大个疤,老子还指望着多砍几个贼寇升官发财呢,就算不能升官发财,到时候在青州抢一把也啥都有了!”

  古二蛋听得心神不定,隐约有不祥的预感:“袁大头让俺们这样瞎搞,就不怕刁民狗急跳墙闹出乱子?”

  酒酣壮人胆的尹一蛋再次发出放肆的狂笑:“瞎搞?你这怂包要和通贼的刁民穿一条裤子不成?什么龟孙卵子的出乱子,那是杀的少了!谁他奶奶的敢说个不字,老子就一刀剁下去!狗急跳墙?老子杀一堆刁民就像杀条狗……”

  “是啊,尹大哥你狠,俺怂,行了吧!”古二蛋这次服了软,不再辩驳而是安心吃喝。奇怪的是口若悬河的尹一蛋居然也不再言语,而是发出一些“恩恩啊啊啊”的声音。

  “咋了,尹大哥!噎住了是吧?吃的那么冲,俺看你上辈子八成是饿死的……”古二蛋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见了骇人的场景——哪里是什么吃的太快噎住,尹一蛋脖颈项上分明勒着一条漆黑的绞索!

  “恩……啊……恩……啊……啊啊”被锁喉的尹一蛋再没有“杀刁民如杀狗”的狂气,而是翻着白眼伸着舌头发出垂死的呻吟。他想挣扎,他也在努力挣扎,可是被酒精麻醉、又被窒息困扰的身体不怎么中用。那双勒住绞索的手力气大的吓人,无论如何用力都挣脱不开。

  ……救……救命……

  尹一蛋心里想着,嘴上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所幸他已经听到了古二蛋抽刀的声音,马……马上就可以……不……那是……

  尖利、刺耳、撕心裂肺到极点的声音,那感觉简直像无数钢针扎入指甲缝,又好似无数毒蛇噬咬着耳膜……此时人的反应是本能的,不受理智控制的,古二蛋“呜哇”一声腰刀落地,然后向后倒退两步:“女……女鬼?”

  一阵阴森的冷笑,声音并不苍老,其中的怨毒却如同深秋的寒霜冷彻骨髓:“猜对了,跟俺到幽冥界鬼门关走一遭吧——”

  古二蛋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连滚带爬地要逃离这闹鬼的是非之地,由于“女鬼”堵着胡同口,这厮慌不择路竟向胡同深处逃去。很快就听见一连串的木器戳入肉体声和垂死的呻吟声,再然后……除了牙齿撕咬血肉的声音外再无其他动静。

  尹一蛋在窒息而亡前弄明白了两件事——一是那“绞索”其实是纠缠在一起的一大束头发,二是那“女鬼”是有形有质还有呼吸声的,换句话说,那不是女鬼,是女人啊!

  ……居然死在一个娘们手上……这就是尹一蛋意识里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用红外夜视眼镜观察此刻漆黑的胡同,一幕原始、血腥的食人景象正在上演之中。

  食人?没错,就是食人!从尹一蛋和古二蛋身上搜刮出来的四块烙饼和两葫芦酒,远远不足以满足这群饥民熬过深秋寒潮之夜的能量需求,于是这俩兵丁本身就成了最佳的食物选择,更何况,这俩好歹是吃过饱饭的,身上的肉比皮包骨头的“路倒”多的多,肥的多!

  尚存余温的人血、挺有嚼劲的人肉,还有滑腻的人油……通通在七张嘴巴的啃咬下进了七副饥饿的肠胃。大饱、二饱、三饱、四饱,还有五妞和六妮儿,这些半大孩子边吃边用崇敬的目光瞅着他们的头领,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血污、超长的头发粘成粗绳一般的女子,由于脸上实在太脏几乎瞧不出年龄,但看身手、听声音还是很年轻的。

  “花姐,你好厉害,一下子就把一个粮食勒死,吓坏了另外一个!”

  “是啊是啊,花姐当然厉害了,别看那吓跑的粮食块头不小,按花姐的主意用泡过尿的木棍子戳,几下子就死球了……”

  “五妞、六妮儿,你俩来的晚,不知道花姐在莱州把一个老叫花子的卵蛋都踹爆掉了!”

  “听说花姐在登州还杀过倭寇……”

  四个男孩七嘴八舌地说着李小花的丰功伟绩,而两个满嘴是人血的女孩已经凑到李小花身边:“花姐,倭寇是啥样子啊?是不是三个鼻子五个眼睛,牙齿丈七八……”

  这个问题勾起了李小花不堪回首的过去,但作为这一群饥民中的大姐大,她必须硬着头皮回答:“倭寇也是一个鼻子俩眼睛,就是矮点,难看点,那个被俺掐死的倭寇说自己叫什么八郎,也不知道他的七个兄弟死绝了没……”

  五妞和六妮儿懵懂地点着头,而李小花则在黑暗中悄然落泪。她想起来了,她想起太多事情来了,“掐死”?明明是用红头绳勒死好不好,那红头绳是娘病死前给她的最后一件遗物,可杀掉平八郎的时候却因为系的太紧实在解不开而留在了窑子里……而且,那狗娘养的倭寇还夺走了她的姑娘身子,这……这让她如何见人?

  既然无脸见人,那就安心做鬼。李小花自嘲着想着,自己现在做的……把死人当“粮食”的事情,不是与和尚、道士说的阴间饿鬼差不多么?她无数次想过自尽来求得清白,但她又明白自尽后无非是变成一堆被鸟兽、饥民啃食剩下的骨骸,她当不了“烈女”,她要活下去,她还是想活下去啊!

  说到活下去,满嘴跑驴车的张全蛋、傻愣愣的赵铁柱的身影在李小花眼前晃啊晃的,也不知道他俩现在咋样了,是活着还是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而一想起这两个人,人贩子傅土康和百花楼老鸨恶心的嘴脸就在她眼前晃啊晃的。

  怒气上涌的李小花抓起“粮食”的手臂,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血肉的腥咸入口,让她想起了更多的事情——这俩“粮食”在死球之前说过不少话,什么“青州”、“打仗”、“逆贼”之类,就李小花本身而言,倒是很希望逆贼杀过来,把济南府的兵丁、官吏通通做成“粮食”。生活的苦难和无尽的搏杀已经教会了她太多,包括那句老话——“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真正吃人的不是饿到走投无路的饥民,而是在屋子里吃着鸡鸭鱼肉、大米白面、喝着酒、烤着火的军头和官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