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钢铁鲜血烈焰 > 第97章 书生怨

  人性果然是这世上最复杂也最诡异的存在,“不患寡而患不均”仅仅描绘出人性很小的一部分。

  在毛雄辉和洛英还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在论坛上曾经讨论过一个有趣的问题——天天看现代人穿越到古代也烦了,如果古人穿越到现代,心理适应能力如何?那个帖子跟了几十页,最后普遍达成一个共识——越是社会底层的古人越容易接受和适应现代生活,越是达官显贵失落感越大。

  奇怪吧?但这种情况其实是合理的——古代社会底层的百姓生活非常困苦,困苦到哪怕到现代被骗进黑煤窑都觉得比之前过的好的地步,而古代的权贵到现代虽然能得到大量奇技淫巧的玩乐,但并不足以弥补失去高高在上生杀予夺权力的损失。

  类似情况的第二条范例则是“民国吹”——明明共和国时期生活水平、文化水平大幅度提高,为何公知们却对战乱落后、分崩离析的民国大吹特吹?究其原因,无非是民国时期的公知祖宗们虽然过的也不咋滴,但和生活在死亡线伤的广大民众相比,立马高大上牛逼哄哄有没有?而在目前的淄川城,毛雄辉和洛英分明观察到第三个活生生的例子——范!中!举!

  穷鬼书生是社会底层么?否!无论曾经过的多么凄惨,甚至淄川军不来就要饿死了,他在内心的自我定位依然是精英而非草民,毕竟他可是一心读圣贤书的存在,比那群泥腿子、贼丘八高的不知道哪里去了。

  中国的科举文人集团,在某些方面和欧洲中世纪的天主教会有些类似,后者垄断读是信仰解释权,前者垄断的则是知识和上升渠道。这解释了为何天主教会的神父们反对圣经普及化,每个信徒都能和耶和华老爷子唠嗑,因为这样神职人员还吃什么啊?同样的道理,范中举虽然在淄川军中教书能吃饱饭,银钱也不克扣,却对毛雄辉、洛英教给兵丁们读书认字的行为有着本能的反感,这种反感不仅仅在于泥腿子、贼丘八有没有读书认字懂道理的资格这个层面上,更是牵扯到一个非常可怕、乃至丧心病狂的推断——这帮泥腿子、贼丘八若是个个知书达理、文武双全,能自己处理军务、政务了,那么像范中举这样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还有存在的价值么?

  范中举想象力丰富,脑洞直径不在张全蛋之下,偏偏他还没有写章回体神怪小说自嗨的爱好,于是乎过剩的想象力全部倾泻到做噩梦和胡思乱想上了。偏偏范中举其人胆子相当的小,那是绝对不敢攒够盘缠就出奔南逃的,除了自怨自艾,就只能喝闷酒了,结果因为酗酒耽误了授课,斥责没少挨,就这么一天天消沉下去。

  常言道是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范中举这种介于崩溃和彻底崩溃之间的精神状态,和淄川军其他人格格不入的风格,终于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而把轻骑兵和儿童团的情报综合在一起的话,会发现和范中举密会的神秘人和出现在五个地主庄园,尤其是出现在薛家庄附近的人颇为类似。

  毛雄辉深吸一口气,然后把手指关节捏的嘎嘎作响,嘴里念叨着:“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洛英在一旁很严肃地分析:“嗯哪,现在有两种对策,一是顺藤摸瓜,二是放长线钓大鱼……”

  “其实还有第三种办法,”毛雄辉的声音高亢起来,“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直接开辟第二到第六农场即可!”

  “……”洛英楞了一下后迅速明白了毛雄辉的意思,“嗯哪,果然快刀斩乱麻才是我的大将军最擅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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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内心强大的人来说,知道更多的信息意味着更多的对策,而对于内心弱小的人来说,知道的更多只会催生更大的恐惧。

  非常不幸的是,酸秀才范中举显然属于后者。

  对于淄川城破-大员被杀-清军来的快去的也快-帮派乱斗-毛守备入住剿匪的一系列事件,范中举心里还是有一些模糊的推断和猜测的,但这种推断和猜测只停留在模糊的层次,原因很简单——范中举打心眼里鄙视泥腿子和贼丘八,除了硬着头皮授课外,和淄川军的成员几乎没有交流,导致严重信息不足。

  正因为如此,当范中举从说客嘴里得到详细版,当然也是添油加醋版的前因后果的时候,内心那是非常崩溃的。

  本来在酸秀才心目中就已经破碎不堪的“仁义之师”形象,再一次异化、蜕变,直至彻底成为凶残暴虐。毛雄辉和朱伦璎已经不是普通级别的横征暴敛、杀人如麻了,而根本是——呜呼!无法可想!

  和后世“人人平等”概念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人不同,古代知识分子的等级观念只有“非常强烈”和“比较强烈”两档。这导致人的性命严重不等值,千千万万死去的饥民、百姓都没有那百十个罪有应得的地主老财(包括家眷)重要,毕竟在范中举这样的人看来,后者是国之栋梁,至于前者……那只是个数字。

  恐惧与憎恨齐飞,冷汗并心悸一色的酸秀才,再次有了逃之夭夭的念头,可说客似乎看透了他,在非常恰当的时候阐明了周边的形势——这东西南北的都是磨牙吮血之辈,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想跑?跑的掉么?

  “呜呼哀哉!奈何!奈何!”

  正当范中举如同斗败了的公鸡一般萎靡不振,活下去无能,抗争无力,自杀无胆的时候,说客笑眯眯地把派遣他来淄川的那位贵人的名号和盘托出,对于已经绝望的酸秀才来说,这非但不是晴天霹雳,反倒是……久干逢甘露。

  后世的历史爱好者往往无法理解一个血腥而扭曲的事实——为何清军入关前和入关后都杀人如麻,血流成河,可偏偏能得到一大批(尽管不是全部)地主士绅的支持和投靠?一些满腔热血但不愿意深入思考的人往往归咎于什么子虚乌有的“文化软弱性”和“民族劣根性”,但这却无法解释那些被他们吹上天的不软弱也不劣根的国家,真正到了国土沦陷,大军压境的时候,愿意当带路党的X奸(X自行带入国家或民族),比例一点都不比中国少事实。

  利益相关、以及基于利益相关的身份认同,才是这些投敌卖国行为的实质。明末李自成在北京城大肆拷饷,分明是和官僚、地主、士绅决裂的表现,而满清固然凶残暴虐,但好歹有投靠满清发家致富平步青云的例子在,至于屈膝投降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要知道这些“精英”们的膝盖是柔若无骨的……而范中举的虽然一度由于生活所迫品尝到社会底层的苦楚,但他的利益、他的身份认同始终是在地主士绅一侧的,在带领一群泥腿子杀戮士绅、严重破坏秩序的毛雄辉、朱伦璎,以及“紫气东来”、重建秩序的“我大清”豫王爱新觉罗-多铎之间,他非常容易就做出了选择。

  “淄川山河破碎,恶贼横行、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卑鄙武夫,倒行逆施,杀孽深重!昔日贵胄,金枝玉叶,同流合污!呜呼哀哉!暗无天日……”酸秀才半掉书袋半思维奔溢地说了一长串,对面的说客耐心地听完,然后神色诡秘地回了一句:“昔日贵胄?金枝玉叶?你可知道那‘朱伦璎’是个什么‘东西’么?”

  范中举一听吓的够呛,因为对方分明在“朱伦璎“和“东西”这两个词语上拖着长腔加重了语调,换句话说,这“朱伦璎”可能不是真正的“朱伦璎”,而且她……她不是人,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说客似乎看穿了酸秀才的心思,笑眯眯地开始讲一段故事,看了不少神怪小说的范中举当然明白是哪一段——分明是说《封神演义》中狐妖附身苏妲己,借体成形!

  莫……莫非是?难……难道说?

  虽然范中举圣贤书读了不少,对“子不语怪力乱神”也是耳熟能详,但毕竟孔老先生对“怪力乱神”的态度是“不语”而非“说没有”,那么其实是默认妖魔鬼怪的存在的……酸秀才特别小的胆子和特别大的脑洞此刻高速运转,迅速把一连串碎片化的扭曲“事实”构筑成一则“真相”——真正的郡君朱伦璎怕是早在开封城破的时候就死了,现在那个和毛雄辉一起统领淄川军的“郡君”,是个化作人形的怪物!

  酸秀才没看过《福尔摩斯》,自然不知道那句“在排除所有其他可能后,再不可思议的真相也是真相”的名言,但世间道理颇有触类旁通之处,他也明白面前的这一系列事件已经超乎了常理,除了妖魔鬼怪外无其他解释了,而说客趁热打铁说的另一段故事更加深了这种印象——更何况朱伦璎用自己的血救治伤员这事情是听贼丘八、泥腿子们说过的!

  范中举这时候陷入类似进入“恐怖片世界”的极度慌乱之中,尽管他这辈子都不知道恐怖片是什么……他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根本就不是可以对抗的存在,谁知道那妖孽会不会Duang的一声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摄取他的血肉和魂魄?

  徒唤奈何?怎么办?怎么办啊!

  范中举的慌乱持续了有那么几十秒,然后被突如其来的冰冷感所终结——他赫然发现一把锋利无比的铜锥尖端正抵住自己的咽喉,他这时才意识到面前这位取走自己的性命有多么容易……

  再没有笑眯眯的轻佻感,说客的脸似乎戴上了一层冷漠严肃的面具——“殿下当然会大局挥军南下,殿下自然会解决掉这个妖女!你不需要去想更多别的什么!你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去做!这些都是殿下的命令,要么乖乖听令,要么乖乖去死!”

  冷汗淋漓的酸秀才答应了,其中一半是畏惧,一半则是对强者的依靠,他相信……他现在终于相信这世界上还存在降服毛雄辉那个肆意妄为的武夫、击败朱伦璎(姑且这么叫吧)那个阴险狡诈的妖女的存在,在两大势力的角逐中,他这种弱者根本没有中立的资格,投靠一方,死心塌地地投靠一方,方能苟活。

  “聪明人,果然是个聪明人!”说客收起铜刺,以酸秀才瞠目结舌的速度翻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