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东方的演义小说，还是西方的骑士小说，都存在一个表面上很热血，其实很残酷的情况——那就是一个将领/骑士追着一群杂兵砍。表面上很热血说的是以一敌百、敌千、敌万听起来很牛逼，听众很容易把自己代入牛逼哄哄的将领/骑士，甚至唱起“我一剑能抵百万兵”；而残酷说的是这种情况其实不是将领/骑士有多强，而是可怜的杂兵实在太弱……
古代的杂兵炮灰有多弱？你想想他们的处境就很明白了——平时根本吃不饱饭，饿的面黄肌瘦，军饷被严重克扣，身上别说盔甲了，就算是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手里的武器往往就是削尖的木棍或者竹子，连铁头都没装，这样的杂兵遇到能吃上大鱼大肉，肌肉发达，浑身重甲，胯下宝马，手里都是钢铁武器的将领/骑士，那简直和WOW荆棘谷30级小号遇到60级大号一样的悲惨，当然打不过，当然会被追着宰杀啊。
而康三、黎四、朗五这仨儿就是这样的杂兵，就算在崔全忠的绿营兵里也是“卑如蝼蚁”，原来这群难兄难弟的名单还会更长，但丘大和牛二死在了太平府，柳六和赵七死在了扬子江水战中，所以就剩下他们仨了。要说“烧杀抢掠”之类的事情，这仨儿确实没少做，问题是对于最底层的炮灰杂兵来说，往往“烧杀”是自己的，“抢掠”却是别人的。康三、黎四、朗五的顶头上司姚把总是个特别细(吝)致(啬)的人，要想私藏钱财那是难上加难，曾有一个外号“海吞”的兵卒自作聪明把一块纹银吞进肚子，准备屙屎的时候再取出来，结果这事儿被姚把总知道了，二话不说宰了“海吞”把他肚子里的银子掏了出来，康三还记得为了警告小兵，姚把总还把“海吞”的肠子肚子挂在了书上，吸引来一群乌鸦来吃……
“海吞”的肠子肚子被挂树之后，吓的姚把总手下六十八个兵卒噤若寒蝉，姚把总更是自以为得计，后来有个外号“铁腿李”的家伙试图逃跑，被姚把总骑着马捉回来打成了“铁拐李”，然后也挂在树上晾人干了。从此以后姚把总在康三、黎四、朗五眼中已经和牛头马面没有任何区别了，“要命”的外号也偷偷地喊起来。
于是乎“治军有方”的姚把总被崔全忠的干儿子之一，外号“催命鬼”的游击视为可塑之才。“催命鬼”明确说了，今天这仗打完了就把他升为千总，虽然这种升迁在大人物眼中也就蚂蚁变蝼蛄的价格，但姚把总看来却是远大前程。于是这次“消灭援助嘉定的松江逆贼”中，“要命”特别的拼命，骑着马带着俩亲兵冲在一线，当然还有由于抓丁数量膨胀到九十三个的炮灰。
康三、黎四、朗五这仨难兄难弟自然也在九十三个炮灰中，手里拿着的都是削尖的竹枪，脸上都是标准的死相。尤其是在看到远处的逆贼有车、似乎还有炮，阵型严整，一点也不像乌合之众的时候，康三就低呼一声不好，这次要完，结果由于康三嗓门过大，引起了姚把总的注意，一个亲兵过来对着他的脸就是七七四十九个巴掌，然后康三掉了两颗牙，脸也被抽肿了。
掉了牙、肿了脸的康三被安排到了最前列，由于那些足够“聪明”的兵卒有意往后退了一步，于是康三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清军第一人。这倒霉透顶的“第一人”端着竹枪，硬着头皮往前走，虽然是夏天，却感觉冷到怕，怕到冷，这种惧怕很快露出了真容——伴随几声炮响，黑乎乎的铁球炮弹朝着康三所在的方向呼啸而来。
康三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那来袭的铁球，脑袋里根本就是一片空白，他已经吓呆了，吓傻了，吓到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也正因为如此，他阴差阳错地并没有撞到铁球炮弹的轨迹上去。说时迟，那时快，康三只觉得耳畔“Duang”的一声，身体如同微尘般迸散了……
一定是死了……我现在是鬼！我现在肯定是鬼……我现在肯定是鬼
康三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他现在居然感觉的到呼吸和心跳，没听说鬼还有这玩意儿……所以自己没死……那后面的惊叫是
“姚把总被炮轰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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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一件事，在不同的人看来有完全不同的意义。例如方才发生的事，对于“要命”的姚把总是真的“要了命”，而对于他的两个亲兵来说，一个被波及成重伤，另一个吓脸都绿了，对于康三来说，等于庆幸自己“居然没死”，而对于崔全忠的干儿子之一“催命鬼”来说，那直接就不是个事！
一个把总算什么什么鸟东西？死了就死了，只要炮没轰到他自己或者他的亲兵，那死多少都没问题！虽然逆贼没有受到之前雨水的影响，仍能够持续不断的炮轰让他有些意外，但这也没什么，本来那些“先头部队”就是用来浪费逆贼的炮弹的，等先头死完了，后续也冲到逆贼近前了，那时候战斗才真正开始……
“催命鬼”想的没错，当前排炮灰不断消耗的同时，后排主力部队也在不断接近着逆贼的车阵，至于那个“要命”被打死导致小兵混乱，那更不是个事儿，一共就不到一百人，杀上十几个就老实了！
现在的康三、黎四、朗五就属于被“杀老实了的”人之列，唯一的进步是姚把总被轰成肉酱之后，没人再盯着让他当“第一人”，总算可以归队了。当然这种归队也就是不“独死”而“群死”的级别，三个难兄难弟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哭丧着脸继续往前冲，心里求神拜佛不要打到自己。然而漫天神佛似乎比较忙，没工夫搭理这三位，以至于他们的“好运”到距离偏厢车阵一百九十步为止。
“砰——轰——砰——轰”，是燧发火铳的响声，由于从听到响声到铅弹袭来只有一秒钟左右的时间，任何闪避动作都是来不及的，康三只看见黎四的脑壳如同一枚熟透了的大西瓜被猛敲一般炸裂开来，白花花的脑浆喷的到处都是，而紧接着朗五的胸口Duang的一下出现一个碗口大的血洞，整个人连叫都没叫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也就是喘一口气的工夫，最后俩熟人殒命当场，吓的康三眼前一黑向前扑倒下去，但就是这个动作救了他的命。
在子弹射击前卧倒、匍匐前进就容易存活属于热兵器时代的“常识”，本质上是因为人趴下后正面受弹面积减少，因此通用于大多数情况。当初在扬州之战时有变节的叛军意识到这一点，而今天康三算是歪打正着蒙对了。不管是不是蒙的，由于确实有“避弹”的的效果，周围的人死一片了，他还在慢慢地爬动，因此迅速有越来越多的绿营兵意识到了“活命”方法，一时间怕死的军官不再前进，而实际上怕死但被逼着不敢怕死的兵卒匍匐前进，果然有不少大号铅弹从清兵脊背顶上飞过，死亡率直线下降。
“不赖！”在安全距离上看着的“催命鬼”说道，而在更靠后、更安全的距离上观战的副将崔全忠发出了类似的评价——“逆贼火器众多，看起来吓人，其实只要稍微加以变通，破贼轻而易举！”他紧接着又补了一句——“那个首先发现可以趴着走避弹的兵丁，老子直接让他当千总！”不过崔全忠很清楚这话只是说说而已，别说那最先匍匐的兵丁打完这场还活着没，就算还活着，到时候一问肯定一大片说是自己的，到时候谁他娘的当千总去
此时此刻，理论上是“千总”了的康三正凄凄惨惨戚戚地往前爬，或者确切地说，就这人群密度，他不往前爬都有人推着他往前拱。他活着，他知道他还活着……可为啥他现在觉得比较早死掉才安生，现在在这铳林弹雨中苟活更难熬啊……更何况对面的逆贼……虽然哪里有这么有钱任性的逆贼……也在把铳口压下来再射，于是死的人又开始增多，更要命的是现在是逆风，来不及消散也来不及高飞的硝烟就一个劲儿地往康三鼻孔里钻，呛的他都快把肺咳出来了，咳咳，咳咳咳咳……
近了，终于快到了！看着越来越近的逆贼车阵，康三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杀气——俗话说的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今天老子多次从鬼门关走过，就是不死，这就是老天爷开眼，这就是命！老子肯定能大杀特杀、官运亨通、吃香的喝辣的，以后牛逼着呢！
一想到这些，康三又加快了爬行的速度，估摸着距离逆贼车阵只剩下不到二十步了，再过一小会儿就能杀人升官了，他不由得热血沸腾，只不过……
轰！轰！轰轰轰轰……
大批震天雷掀起的火光与浓烟，吞没了好不容易爬到近前的那些绿营兵，自然也包括康三，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运气去躲避。
被气浪震碎了脏腑，被生铁碎片刺穿血肉的康三，是难兄难弟中最后死的，却也恰恰是死的最慢、最痛苦、最凄惨的一个，而在他的弥留之际，模模糊糊地听见了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