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后，洛英会想起自己在常熟之战后，听毛雄辉说阿济格已经撤军时的感受，她可以确认的是，并非惊喜，也没有释然的感觉，只有疲倦和……荒谬。
“强大如斯的阿济格就这么退了？”在十余天的高强度防疫工作中，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承受了极大的压力，黑眼圈都出来了的洛英用不确定的口吻说道，但紧接着，她仿佛明白了什么，语调也变得自信起来，“好吧，我们赢的出乎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表面上看这场瘟疫仿佛是对阿济格的天谴，但其实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啊，你说的对，如果不是我军本身的战斗力过硬，阿济格也不会试图用人海战术从而集结这么多的大军，更不会在常熟县城的南部稠密到如此危险的地步，如果不是你的防疫工作，那么瘟疫一旦爆发，我军一样会大量死亡，根本不会是这种阿济格支撑不住被迫撤退，而我军取得胜利的结果……”毛雄辉慷慨激昂地说道，仿佛是多日精神压力后的放飞自我，然后他最后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我的神棍小郡主，看起来你又多了一件‘神迹’。”
“……”洛英无声地摇了摇头，然后一脸“好吧，看样子我只能认了的”表情，这种表情维持了有大约五秒钟的时间，然后迅速变得急切，“嗯哪，我要拜托你做一件事情，非常紧迫的事情，需要全军动员才行的。”
“说吧。”
“现在的常熟南部，已经是一片超高浓度的鼠疫杆菌疫区了，大量的死尸、将死未死的重病患者、老鼠、跳蚤、虱子、活跃的鼠疫杆菌……就算我们现在马上撤离常熟，这片疫区也可能扩大，甚至变成席卷整个南直隶，乃至整个中国的瘟疫，所以……烧了它！从第三道防线开始一点点往南烧，把沾染污秽的一切都化为灰烬，不要让任何活物幸存！”
“乐意效劳，我的小郡君，”毛雄辉很快开始全军烧城动员令，而且还不忘促狭了一句——“以后几天的常熟城可以改名斯坦索姆了。”
毛雄辉说的没错，当大批的柴草在数万军民的全力劳作下被送到常熟城内，净化的烈焰从城中一点点向着南部蔓延的时候，除了没有尸体再挣扎着爬起来咬人外，那场景真是像极了WOW著名副本斯坦索姆。炽烈的火场是最彻底的净化，只要是活物，就无法在如此高温下幸存。而秋日盛行的偏北风更是加剧了浓烟朝着南边的弥散，而这一切，显然被阿济格留下断后的某些清兵看在眼里。
顺治二年九月二十五，抛弃了所有发病和疑似发病的兵丁和军官，总兵力缩水了近一半的大清英王阿济格，在抵达苏州府的时候也听到了“妖女焚城”的消息，作为上位者的他倒是保持了淡定，可麾下的小兵说什么、想什么就不是他控制的了了。
将一切失败归咎于超自然力量是最典型的懒汉思维，偏偏在迷信盛行的年代，这种懒汉思维其实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为什么打不过？”“妖女做法！”“为啥就我们遭瘟病，逆贼不遭？”“还是妖女做法！”“为啥我们一走，常熟城就冒火烧没了？”“妖女做法呗！”
大规模、持续性、扩散蔓延的谣言一旦形成，就极难剿灭，因为这种谣言本质上是“模因”，如同真的生物般会在传播过程中发生变异和“进化”，单纯的弹压和处死并不能摧毁这种模因，反倒会产生“王爷也怕妖女，不敢让俺们说”这样的新品种，而在缺乏官方辟谣能力的情况下，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用新的谣言覆盖掉老的谣言——譬如说：找神棍念经！
“泰西红毛人火器犀利，但洋和尚法力似乎不足。”克里斯托弗的暴死让阿济格产生的如此的印象，所以他更愿意让佛教力量出马来解决这一轮精神层面上的危机。再加上“魔教在常熟城里杀戮僧人、破坏寺院”的消息已经传播开来，苏州一带的和尚们可谓同仇敌忾。于是乎在复仇和金钱的双重诱惑下，阿济格军中的各种法事如同联欢会一般开个不停，而且这群和尚还很知道串通一气统一口径的重要性，否则你说东来我说西，小兵听的一脸懵逼可就糗大了。
早在毛雄辉吞并淄川县的的时候，六个作死能力MAX的庄主就开始传什么朱伦璎是“千年狐妖转世”之类的谣言，而由于青莲华旗的影响力渐渐传播开来，在苏州群僧炮制的玄幻小说里，武宁郡主成了佛祖的宿敌——魔王波甸身旁的一朵妖莲转世。靠嘴皮子吃饭的“高僧”果然不一般，各种“妖莲出世，人世将陷于血海”的段子那叫一个满天飞，当然这种恐吓的效果只是开头，后面的忽悠才是重点。众多高僧聚在一起念经显然也要统一经文内容，其中以特别臭长而著称的《八十八佛大忏悔文》就成了首选——
“大慈大悲愍众生，大喜大舍济含识，相好光明以自严，众等至心皈命礼。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我今发心，不为自求人天福报，声闻、缘觉、乃至权乘诸位菩萨。唯依最上乘，发菩提心，愿与法界众生，一时同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南无皈依十方尽虚空界一切诸佛、南无皈依十方尽虚空界一切尊法、南无皈依十方尽虚空界一切贤圣僧、南无如来、应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间解、无上士、调御丈夫、天人师、佛、世尊。南无普光佛、南无普明佛、南无普净佛、南无多摩罗跋栴檀香佛、南无栴檀光佛、南无摩尼幢佛、南无欢喜藏·摩尼宝积佛、南无一切世间乐见上大精进佛、南无摩尼幢·灯光佛、南无慧炬照佛、南无海德光明佛、南无金刚牢强·普散金光佛……”
高僧们声称，只要跟着他们一起念这段经文就能驱逐妖魔，不受魔教妖女所害，至于那些念了经文还是到了霉的，那就是心不诚，念错了经文，或者念的姿势不对！总之佛法无边，肯定震慑的住魔教妖邪！
和经文一起打包销售的还有各种佛像、菩萨像，虽然其中大部分因为赶工而雕刻技术粗糙，面容扭曲，肢端肥大，不知道是在崇佛还是谤佛，但既然是“开过光的”，那肯定有用，能驱（骗）魔（钱）。
阿济格可是花了血本，捂着钱包含泪找了这么多僧人来稳定军心，事后“爱将”田雄禀报，被高僧们驱过魔的兵丁们个个目光呆滞，神色茫然，倒是不会瞎讲什么“妖女诅咒”的怪话了，而且田雄还带来了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不知道主子想先听哪个？
“先说坏的！”
“启禀主子，巴彦、龚额、崔全忠三人率军攻打上海县城多次失利，损失惨重，请求撤退到华亭县进行休整。”
“真是三个废物！”阿济格嘴上严厉，但心中其实是有点虚的，紧接着他询问田雄好消息是什么，得到的回答是：“奴才已经得到确定消息，不仅从松江府逃出去的逆贼奸商王秀川去了上海县，伪明鲁王监国的余孽张煌言也带了一波人去上海县。”
“……这倒是有意思。”阿济格沉默了数秒后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伪明鲁王监国的势力投靠毛贼的越多，伪明的内讧就爆发的越早，而这，都是我大清的福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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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济格正念叨着鲁王残余势力投靠毛雄辉的事情的时候，作为事件主角的张煌言，正在上海县城开启一段新生的旅程。
和其他人想象的不同，张煌言从余姚一路逃到上海的过程固然险象环生，但来自自然的危险远远超过来自敌军的危险，而这种情况的原因还是他一直有意地避开人烟稠密之处的结果，毕竟在遭遇巨大的背叛之后，戒备心理强一些是可以理解的。
正因为如此，当张煌言的残兵阴差阳错的在上海县东南和王秀川的流亡商队撞到一起的时候，两者一度互相提防、猜忌、甚至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由于双方都处于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状态，要让对面相信自己真的不是“鞑子派来的奸细”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而问题的最终解决则是第三方乱入——夏完淳率领的巡逻队出现了。
张煌言当然听说过夏完淳，或者更明确地说，他和名士夏允彝是有着相当深厚的交情，因此夏允彝被阿济格抓去囚禁、夏完淳率军与阿济格死战的消息，他多多少少知道一点，然而传闻究竟是传闻，百闻不如一见，当盔甲鲜明、稚嫩但英气逼人的夏完淳率军出现的时候，张煌言的感觉仿佛就是救星来了。
既然有了张煌言认识、确定不是叛徒或奸细的人出场，后面的事情和平解决就非常容易了，更不要说王秀川深知商人要依附官员才好发达的潜规则，得知“冲撞了大员”之后各种赔罪，异常的客气。然后张煌言和王秀川跟着夏完淳入了上海县城，路上是数不清数量的清兵尸体。
“这……这果然是中流砥柱。”张煌言确认这么惊人的战损比后，已经沉到伊于胡底的信心有所恢复，更不要说夏完淳这边还提供了许多有关常熟前线的消息，阿济格数十万军队都奈何不了镇江伯的主力，这是何等强大的战斗力？
在抵达上海县城后的第五天，当常熟之战的最终结果通过水路传递到上海县城的时候，张煌言不由得喜极而泣：“苍天有眼，天佑我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