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解忧 > 第三十九章 昆玉

  解忧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几日后清晨,在一个自己之前从未来过的寝宫中。透过轻薄的纱幔,这间南向的寝宫布置得古朴雅俗,空气中也透着一股淡淡的旧时暗香。她躺在一张雕着枯藤葡萄的八尺步床上,摆在床头的香炉是描着金线的青花玉瓷,淡蓝色的花纹像缕缕波光,也像盛夏树影,盛着那袅袅腾飞的绿髓香,吸进鼻中,便是说不出的舒服。正对床榻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副书画,画的是一丛芦苇和两只飞鸟,芦苇杆上落着少许的积雪,飞鸟则紧紧地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画面灵动鲜活,气韵不凡,便是看惯了名家手笔的解忧都觉得精神为之一爽。赶忙去看那画角题字,更是字字鲜活,笔划精神不拘一格,写的是:“雪芦空摇江东泪。”

  解忧心中默念了几遍,心里对这里的主人倒是猜到了三分。不多时,一位身着雪白色的裘袍的女子从外室缓步进来,幔带轻裘,半幅石榴色的罗裙带起香风细细、淑质艳光,身后跟着一个绿衣姑娘手里端着一碗药。见到解忧站在室中,竟露出几分惊奇。

  未等开口,解忧连忙敛袖行礼道:“解忧拜谢秦妃娘娘救命之恩。”

  只是略略下蹲的姿势,却牵动着内脏巨大的疼痛。秦妃笑吟吟地将她扶住,温和道:“昨夜吐了一夜的湖水,怕是心肺都吐伤,还弄这些虚礼作甚。”

  她说话的语气像是对着熟捻地再熟不过的老友,使人浑身说不出的自在舒爽。解忧微微侧首,扶着椅柄便坐下了,窗前的那团鲛绡帘幔将耀目的光线裹成了柔和的模样,似流水一般倾进屋来,将这香室美人的模样熏染得竟有几分不真实之感。

  秦妃与解忧相对而坐,却扭头对那绿衣女子笑道:“卓儿,你可输了。京羽的医术你可服的?”

  那卓儿一脸沉闷的模样,愠愠道:“救上来的时候,连鼻息都没有了。谁知道京羽使了什么法术,竟然救活了。”

  “愿赌服输,那这一个月你得由她试针试药。”秦妃嫣然一笑,三春花色就此黯淡。

  在卓儿眼里,也只得了闷闷的一声“嗯。”

  待解忧将药一饮而尽,卓儿低沉着脸,收拾了出去。秦妃才递了一杯清茶过来。解忧端起茶杯,一阵清香扑面而来,绿茵茵的茶水中,几片碧绿的茶叶舒展开了身姿,正躺在杯底,像美人眼,像美人唇,解忧轻轻抿了一口,清润入喉,回口确是甘甜的滋味。不禁赞道:“好茶。”

  秦妃笑道:“这是江南的翠螺,虽不名贵,好在清润不腻,回口甜润,最适合压一压饮完药后舌尖的苦涩。”

  “这茶叶也饶有趣味。”解忧看着那或卷或舒的茶叶,赞道。

  “江南人饮茶,倒不爱那些茶饼、茶膏、茶末之类。只将当年最鲜嫩的叶芯儿,炒干封存,沸水冲泡。虽然味道寡淡了些,却不失原味。只是怕娘子不习惯。”秦妃的声音如黄鹂婉转妙曼,听来尤为舒服。

  “确实比那多味杂陈的茶膏更显朴质。”解忧轻轻地转了转茶杯,江南往来商贾,从前在永乐楼时,也认识不少,从未见他们这般饮茶,解忧想来这兴许是秦妃自己的习惯吧。

  “不过你还是别喝太多,前日在昆池中,想是多少水也喝饱了吧。”秦妃玩笑道,“不过今日这煌煌宫中,还有心思品茗聊天的,恐怕也只有着昆玉殿了。”

  解忧微微愕然,细细打量面前这位绝色佳人,若凝脂的肌肤上天然隐现着淡淡的红晕,云发丰艳,蛾眉皓齿,小而翘的樱唇间萦绕着一股如兰的雾气,将从窗格里渗进来的阳光缠绕着,扑腾扑腾地,又飞走了。在她的想象中,这位传奇般的秦妃,该是凌然高傲的女子,凭借着那傲然人群之上的容颜,便可让至尊天子拜倒裙下,可她偏偏如此生动有趣,笑脸盈盈。见了她,心中的烦恼愁丝无端便消了大半。或许,这样的性情,才更是上上之品。解忧心里竟生了几分自惭之意。

  见她怔怔,秦妃指着丢在一旁的一个黑布袋子,笑着说:“你自己去看看吧,花瓶、玉如意、首饰、首饰盒,长孙妃为了害你,可没少下本钱。沉甸甸地这么一大包,可难为卓儿,捞你的时候,还得捞上这么多东西。”

  解忧略略一看,脸色便不好了。柴荣前几日刚刚赏赐下的那柄玉如意赫然其中,再一看袋子当中珍稀古玩、金银首饰皆是世上难双的珍宝,满满当当的装了一袋子。想必长孙妃打算用此物将她陈尸湖底,顺便再栽上一条偷窃的罪名。解忧苦笑道,“拿珍宝当陈尸石使的,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位长孙妃了吧。”接着又起身对着秦妃深深拜下,“若不是娘娘施救,解忧此命已休。大恩不敢轻谢,今日且先受我一拜。”

  秦妃见她当真拜倒在地上,忍不住笑道:“晚了。”

  “什么晚了?”解忧疑惑。

  “救命恩人是卓儿,是她不论昼夜的守着景福宫,又跳进方才你不拜她,现在来拜本宫,岂不是晚了。”秦妃脸颊上漩起两个轻巧的梨涡,里面藏着无限的笑意,“再不然,也该谢京羽,把你救回来她可是一夜未眠,现在还在房里补觉呢。”

  解忧微微一愣,道:“两位姑娘的辛劳,自当拜谢,但若非娘娘用心,哪里有我的一条活路呢。”

  “说到用心,那便更说不上了,”秦妃轻扫了她一眼,悠悠淡淡地说,“赵将军拜托本宫的这个人情呢,娘子回去了可得给本宫好好说说,才没他说的那般轻松呢。长孙妃是出了名的心毒手快,若不是卓儿机灵,先吓退了那两个侍卫,本宫今日都不知该怎么交差。”

  话音落地后,便是须臾的宁静,扑面的春光簇簇将香炉里的袅袅青烟带动,迷蒙了眼前的美人容颜,似那月下漫生的琼花枝,五分欣喜,交杂着淡淡酸楚。解忧竭力将语意说得真诚,“未曾听将军说过,竟跟娘娘还有往来联系。早知如此,之前便该多来昆玉殿走动。”

  “这可是没有的事。”秦妃擅察人心,笑嗔道,“不过毕竟是赵将军护送本宫到开封的,也算是认识。这次看他也是没了法子,费好大劲才托人捎了口信进来,让本宫对娘子多加照拂。本宫想着,这正二品殿前都指挥使的人情可不是常有机会,便答应了。”

  原来如此。解忧知道赵匡胤不善在后宫笼络人脉,能这么快给秦妃递进口信来,想来也是大费周章。念及此处,只觉得心头一阵棉软感动。

  “不过,本宫出手自然是翼图赵将军将来的回报,你平素最是识时务,这番怎地竟为郭妃贸然出头,差点连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秦妃的目光良久地滞留在解忧的面庞上,话语却直逼人心。

  为什么当时要出言?这个问题解忧事后也问过自己无数遍,她是这样的身份,无权无势,随时可能被主夫所弃。明哲保身应当是她活下去的唯一选择。可那时,究竟是什么让她几乎不顾一切地站了出来,博上自己的性命去救那非亲非故的郭妃。

  昆玉殿中弥漫着清甜的花香,混上绿髓香的味道,更有一番别致。解忧微微凝神,缓缓道:“其实也没什么说得出口的理由,只是再多的算计筹谋也抵不过人命当前。我也知道这么做不值当,就当作是赌上一赌,以求日后夜夜能安然入睡吧。”

  秦妃神情一滞,露出几分惊喜,嘴唇动了动,却最终变成了沉默颔首,带动斜插在鬓间里一只白玉凤钗微微颤动,折射出无数光华,有一种奇异的贴心色彩。她良久无言,望着窗外溶溶的天光发愣,有那么一瞬,解忧甚至觉得秦妃在下一刻便要化作一道霞光,从她眼前咻然消散,离开这繁杂不堪的红尘俗世。

  不过这一刻终究没有发生,秦妃轻轻抿了一口杯中清透的茶水,目光如秋水般沉亮,照得人心思澄净,“平日见你在宫中走动,左右逢源、嘴甜似蜜,倒不知你竟有几分侠骨。看来即便是青楼风尘,却也未曾改变你的真性情。”

  解忧大骇,背脊处顷刻便渗出了淋淋冷汗。她端起茶,喝了一口,强压住自己的惊慌,故作镇定道:“娘娘此言是何意?我倒有几分不明白。”

  秦妃仍是那副亲切和蔼的模样,语意间却多了几分慎重与认真,“这没什么听不懂的。青楼出身的女子,坐、行、言、谈从小便受训导,自有一套既成的规矩。你脚上有伤,刚开始我到没察觉,后来坐得近了,方才注意到,你右侧脸比左边略微要胖一些,左侧脸的线条轮廓便要清丽许多。所以无论你坐在哪里,本宫只看得到你左边的侧颜。你方才翻看那个包裹时,弯腰下身,背部却仍成一条直线,没有半分偻佝,若不是从小练习,哪能时时保持仪姿?”

  “那是因为贱妾从小自持貌美,有意为之,后学过多年的舞蹈,自然身形较笔直些。”解忧忍着一阵一阵的虚汗,秦妃说的这两点确实是她从小就被教习悉心矫正过的动作,已成多年习惯,自然而然便显露出来。

  秦妃扑哧一笑,眼波欲横未横,似一段宛转流波,“那你知不知道你蹙眉时,只有眉尖紧锁,眉梢眉尾仍成流云状。若非刻意练就,怎能如此。况且,若你真是杜家你出身风尘,第一反应该是勃然大怒,而非匆忙解释。”

  解忧神色咻然大变,两粒墨丸似的眼眸中满是疑惑,牢牢地盯住秦妃,“娘娘说这些,是想以此要挟么?”

  秦妃清清淡淡地摇摇头,道:“本宫并非恶意刺探你的秘密,只是与你脾性相投,有意相交罢了。”她笑的云淡风轻,“其实也并非你疏忽大意,这些微末细节,若非同道中人,又有谁会注意到呢?”

  解忧难以置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踌躇道:“南唐与周同修友好,选宗室之女入开封,娘娘身份高贵,与青楼云泥之别。”

  窗外天色如一掬清水,悄然泻入室内,在两人之间拖出长长细细的光影。清风已不似前日那般寒凉,吹拂在身上,柔柔地像孩童的手,牵动宽大的衣袖飘舞不定。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秦妃吟诵的语调冷清似冰霜,“能写的这样一手好诗词的君主,又有谁能想到,竟也会欺尽天下人。凤舞与我原就是江南官宦养在府中的乐伎,南唐战败,主君见我美貌,便顶了个宗室女的身份,送了过来。这样的事情,自古而今,却也不算稀奇。”

  对自己的身世能如此坦然,可见性情之豁达,让解忧自愧不如,不由暗暗想到,怪不得她虽有倾世的容颜,仍然心细如发、体贴周到,言谈笑容无一不恰到好处。自己竟然对此毫无觉察,反倒被她看穿了身份,看来溺水之后,人也变得愚钝了。

  秦妃似乎能看穿她未言的心思,笑道:“正好也是给你提个醒,别以为自己是这个后宫中最聪明的人,遇到事情便贸然出头。看破却不说破,才是这里长久的生存之道。”

  这个女人……

  解忧忍不住心中暗暗发恨,真是让人爱不尽、恨无力。

  只是真的能与之倾心相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