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微微一笑,低着头,用余光瞥了林绛雪一眼,说道:“林姑娘是一定要说破吗?”

  林绛雪笑了笑,道:“你都叫我林姑娘了,难道还不是说破吗?”

  她举杯饮尽,酒似已有些发苦。

  这就是苦酒的味道,有些人喜欢喝苦酒,苦在口中,甜到了心里,可林绛雪却觉得这酒,不但口里苦,淌到心中,更加苦涩。

  她眼波朦胧,似已有了几分醉意。

  公子轻轻叹息着道:“我不知道清风阁的姑娘们为什么会来潞州,这里可不是姑娘用来踏青的场所,我若是你,就会离开。”

  林绛雪道:“我既然已经来了,就不会离开。”

  公子道:“为什么?”

  林绛雪道:“我是三大宗门的人。”

  公子道:“那岂不意味着我们是敌人了?”

  林绛雪笑道:“我们难道不是敌人吗?”

  公子忽然笑了,道:“没错,我们就是敌人,我倒忘记了,从我进来到现在,林姑娘一共对我下了五种毒,只有对敌人才会一连下五种毒。”

  林绛雪眼波一动,醉意顿消,笑道:“我怎么不知道?”

  公子道:“要我说吗?”

  林绛雪做了个请的手势。

  公子微笑着:“这一种毒叫肠穿肚烂,中毒者会肠穿肚烂而死,”回头指着门口道:“就下在门把上。”

  林绛雪点点头,道:“不错,可惜这种毒也奈何不了你。”

  “运气而已。”公子说道:“第二种毒就下在空气中,”他做出一个轻嗅的动作,又道:“百花迷魂,中毒者会四肢无力,只能任人摆布。”

  林绛雪叹息着道:“可惜你还是没中毒。”

  公子笑了一声,没做解释,继续说道:“第三种毒就在酒桌上,对了,就是我现在指着的位置。”指着右手的一块酒渍道:“透骨无双,真是毒如其名,只要触到毒素就会透进骨头里。”

  林绛雪幽幽的叹了口气,道:“三种了,三种毒都奈何不了你。”话锋一转,道:“可是还有两种。

  公子瞥了林绛雪一眼,悠悠的笑着,道:“姑娘不用做出这副表情,还有一种毒在酒里,不,应该说酒不是毒,而是好酒,可惜却有毒的效果,我说的对吗?”

  林绛雪点头道:“没错,浮生一醉,这世上最好的酒,也是最不好的酒,喝一口就会嘴上一生,永生不醒,你喝了酒,但没有醉,看来这酒的效果也是被夸大其词。”

  公子微微一笑,道:“不,这种酒可没有被夸大的地方,它真能让人罪一辈子。”

  林绛雪笑了,道:“可你没醉,很清醒。”

  公子笑道:“你这话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

  林绛雪笑道:“哪一半对了?哪一半错了?”

  公子忽然正色,沉声说道:“后一半对了,前一半错了,我的确很清醒,但并不代表我没醉,我一直都在醉中,浮生一醉之所有对我没效果,只因为——”

  公子又笑了起来:“一个人不能醉倒两次。”

  一个人不能死两次,同样,一个人也不能醉倒两次。

  公子的话让林绛雪心中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小小的房间里,明明门窗紧闭,却忽然吹来了一阵风,一阵阴风。

  阴风如刀,刮着林绛雪的面颊,她尴尬的一笑,道:“还有一种毒。”

  公子也笑了,笑的讥讽而冷酷。

  “你刚才弹琴了,”他说,“毒就在琴弦之上。”

  林绛雪怔了一怔,终于苦笑着道:“没想到你连‘梅花三弄’都知道。”

  梅花三弄是本古曲,又是一种毒,一种蕴藏在声音里的毒,中毒者会沉浸在音律中,不可自拔的说出真心话。

  这不是一种杀人的毒,却比杀人的毒还要难得,你可以很轻松的杀死一个人,却无法轻松的让他们说真话,这是一种琴姬才会用的毒,专门用来测人的真心,但却没有人因为这种测试,得到过幸福。

  林绛雪摇摇头,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似乎已经陷入了绝境之中,虽然看不透对面男子的身前,但种不同属性的毒都奈何不了他,他一定是一名高手。

  公子笑了起来,道:“林姑娘认为我会把你怎样?”眼神里充满了玩味,又道:“你很美,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将酒杯轻飘飘的放在桌上,滋的一声,白眼蒸腾而起,杯子嵌进了桌里。

  林绛雪用尽握紧自己的酒杯,就好像将这酒杯当成了公子的咽喉。

  一饮而尽,没剩下任何一滴酒。

  她喝酒的动作很慢,很很优雅,但任谁都看的出,她此刻内心的愤怒,女人可以容许你调戏她,但绝不容许你无视她的眉毛,公子无意中触犯了林绛雪的忌讳。

  或许他是有意的,谁又能知道呢?

  公子凝视着她,缓缓道:“放心,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囚禁你,只是让你给顾凌波带上一句话。”

  “什么话?”

  “最好不要惹我!”

  “你!”

  林绛雪刚想暴起,忽然觉面前人影一闪,接着感觉一只手揽上了她的腰间,手还不是很规矩的向上摸。

  向上,继续向上,就像一条蜿蜒而上的毒蛇。

  这是一只有魔力的手,令林绛雪感到浑身燥热,忍不住呻吟出来,可声到一半,戛然而止,她那丰润的唇并另一对唇封住,那柔软的触感令人催醉。

  一触即收,人影闪回了对面,公子微闭着眼,像是在回忆着刚才的芬芳。

  “味道不错,是清风阁的清风染露吧,第六种毒药,涂在你的唇边,我若不吻下去,还真尝不到。”

  “你!”林绛雪的脸红了红,接着愤怒的指着公子,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本来,对手吻了她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清风染露可不是普通的毒药,而是清风阁的秘制毒药,前五种毒药虽然厉害,但只是为这第六种打下的掩护而已,清风染露才是她的杀手锏。

  只是此刻看来,杀手锏竟然失效了,公子一点也没有服下毒药后的不适感,反而在笑,这笑中带着赤裸裸的讥诮。

  林绛雪骤然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她觉得哪怕在这里多待一分钟,都是一件恶心的事情。当然,真正的理由却是恐惧,她发觉自己有些陶醉于那个深深的吻,陶醉于和这个陌生的公子共处一室,这种发觉足以令任何人恐惧。

  公子也没有阻拦她,而是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消失,笑着举杯饮尽,酒的味道有些苦,但咽下去后,却又有些甜,甜的就像刚才那个绮丽的吻。

  深夜。

  本来无雾的天空,忽然飘出了一片薄薄的雾,没人知道这雾气从何而来,也没人知道它去往何处,但此刻它正悬在中天,正好遮住了月光。

  透过窗户的月光,一下子黯淡了下来,飘香馆的房间里,留着络腮胡子的公子正独自一人喝着酒。

  他好像不害怕会醉一样,一杯接着一杯,每次举起酒杯,必定一杯饮尽,他喝酒就就像喝水一样,让人担心这般喝法迟早会喝醉;但他并没有醉,非但没醉,眼神还越来越清明。

  他的那双清明的眼眼凝视着窗口,木雕窗子的窗户纸上,凝聚着一道人影,微弱月光照的整个影子,就像黑色丝袜编织而成的布娃娃,狰狞而恐怖。

  普通人看到恐怖的东西会害怕,可他非但没有害怕,反而露出一抹动人的微笑。

  他笑的很快,却又仿佛带着某种无法形容的苦涩,就像是杯子中的酒刚刚入口。

  入口的酒在入喉时还会变甜,可这笑容却一直都很苦涩,一种比甜味还有痴味的苦涩。

  这笑,凄凉而悲伤,就像秋天里第一片落叶。

  他忽然转过身,背对着黑影,带着笑说道:“你来了?”

  黑影发出声音,是个男人,一个声音沙哑的男人:“不得不来。”

  公子轻轻叹了口气,道:“每次你说不得不来的时候,我就心里难过。”

  黑影道:“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公子苦笑道:“但你就不能不来吗?”

  黑影又道:“我说过,不得不来。”

  公子道:“好一个不得不来,看来又发生了不得不去解决的事情,是什么事?”

  黑影道:“事关重大的事。”

  公子眉头一皱,道:“是清风阁的姑娘们有了动向?”

  黑影道:“是诛邪小队有了动向。”

  “诛邪小队?”公子沉默了下来,像是在咀嚼着这句话的意思。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他们打算干什么?”

  黑影道:“偷袭分舵。”

  公子道:“他们还真是大胆。”

  黑影道:“不是大胆,而是成竹在胸。”

  公子不以为意的道:“所有制定计划的人,都会成竹在胸,可最后成功的却不足一半。”

  黑影在听。

  公子道:“潞州分舵是宗门重要的一环,不可有失,我会吩咐下去多加戒备的。”

  黑影道:“恐怕你戒备不了。”

  公子眉头又皱,道:“怎么?”

  黑影冷哼一声,道:“他们找到了突袭分舵的办法。”

  公子道:“什么方法?”

  尽管潞州的分舵看上去就像堡垒一样坚固,但他知道,黑影从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倘若他说了,就一定是真的。

  果然,很快黑影就开口说道:“他们在城南的废弃老宅里,找到了齐国相国当年挖掘的隧道,可以直通分舵内部。

  公子目光一凛,放下酒杯,说道:“这倒是一个大问题,幸好有你。”

  黑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打算怎么办?”

  公子冷笑道:“别人都欺负到头顶了,我还能怎么办?”

  “杀?”黑影的声音明显颤抖。

  “你认为呢?”公子道,“如果我不杀他们,他们会以为我怕了,会无止境的骚扰下去,宗门永远都得不到安宁。”

  黑影又沉默了下来,像是在咀嚼着这句话。过了好久,才开口说道:“可你一旦杀掉他们,就意味着和三大宗门彻底开战,你认为自己能有几分胜算。”

  “哈哈~”

  公子大笑了起来,笑容忽然一收,变得冷冽如刀:“你认为我不动他们,三大宗门就会罢手吗?别忘了,他们害怕宗门,害怕宗门会给他们带来灾难。”

  黑影出乎意料的平静:“会吗?”

  公子语气一变,反问道:“你认为呢?”

  黑影沉默了片刻,说道:“你已经在带来灾难了。”

  “哈哈哈!”

  公子仰头大笑了起来,眼睛里都是笑意,不可抑止的笑意,忽然——阴风拂面,笑声骤停。

  许墨并不知道,危机就像渔网一样,正无声无息的笼罩过来,他酒瘾犯了,真在找人喝酒。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男人女人,会喝酒的也有不少,男人女人,可真正能陪他在深夜里喝酒的却不多,仅仅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女人已经坐到他的对面,烛火照出了她的脸,还未喝酒,就已经红彤彤的,就像西天的红霞。

  许墨笑道:“师姐,阿丑呢?你没去叫他吗?”

  柳青芙笑道:“阿丑不在,或许是出去了。”

  许墨惑道:“出去了?这个时候出去?”

  柳青芙道:“怎么了?不可能吗?就许你三更半夜找酒喝,不许别人晚上出去吗?”

  许墨摇摇头,道:“我起来是为了喝酒,我在想他起来是为了什么?”

  柳青芙笑道:“可能也是为了喝酒,男人都是嗜酒如命的人,我就不知道酒有多好喝。”说话间,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原本红彤彤的面颊,又红了几分,仿佛桃李初灿。

  许墨摇了摇头,道:“你不懂,喝酒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尤其是宿醉的第二天,那滋味可不好受。”

  柳青芙白了他一眼,道:“那你还喝?”说着就要去夺许墨手里的酒杯。

  许墨动了动手腕,轻巧的躲开,笑道:“我又喝不醉,就不劳你费心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注视着客栈的大门,很快,一道熟悉的影子出现门口。

  “阿丑!”许墨大声叫道:“过来喝酒!”

  阿丑见到许墨和柳青芙,明显愣了一愣,一场丑脸露出尴尬的表情。

  他走了过来,坐到许墨对面,早有一只杯子放在他身前,他没有说话,自顾自的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