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此地宜城 > 第三十八章

  这一次,袁尚民没有像刚才那样】他靠着过道的墙壁,一手撑着急诊室的门,另一只手,横抹着两眼喷涌的泪水。

  刘汉按王鹿吩咐,拉着孙希桥过来,他们赶进来时,却见到袁尚民靠着墙在抹泪。孙希桥放了心,这个惹事的侄子,总算还能站起来。但他为何哭得这么伤心?也许是接受不了瘸了的事实吧。孙希桥放慢了脚步,点着烟向他走过来。

  “会好的。”他拍了拍尚民的肩膀,像父亲一样用目光鼓励着他。

  袁尚民放下手,看见姑父在面前,正不知如何告诉他。这时医生打开门,从急诊室里走出来。孙希桥被这一举动吸引,扭头看过去,却见袁尚水正坐在里面哭泣。再往急救病床上看时,门又自动合上了,孙希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心里知道,必定是谁不行了,他哥俩个才会如此伤心,莫非是舅兄——孙希桥不再站在门外猜想,推门走了进去。

  袁尚水看了姑父一眼,立即站起来迎接。但孙希桥的眼睛,却盯着病床上被盖住的那具尸体,他示意袁尚水不要动,自己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站在尸体的边上,孙希桥看了一眼那白布下的身形,瞬间,他认出来,那不是粗壮的袁正德,而是守护了他家两代人,身形清瘦的王鹿。孙希桥的手颤抖起来,在掀开白布的短暂过程中,有关王鹿的记忆,像学生游行似地,从孙希桥的脑中无序地蜂拥出来。小时候只当他是个奴才,苦读圣贤书时,他又成为自己唯一的玩伴,再后来他成家了,心里真心为他高兴,和他同年生的女儿,两人更像是亲姐妹一般,他跟着自己从赣南来到安庆,又躲到小镇殷家汇,举家的大小事情,他从没让自己操过心。一时间想起了有关他的太多事情,堵在孙希桥的眼前,这让孙希桥无法看清他的遗容。

  护士们来催了一次,要求将尸体挪走,实际上在这个战乱的年代,这张昂贵的急症病床,很少有人躺上去。富有的人不出事,生病的人没钱治。但眼下,孙希桥没时间憎恨这些护士,他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便命袁尚水照看好王鹿遗体,自己先行回到英王府中。

  回来时巧在门口遇见王鹿的妻子,王妻向他打了招呼,孙希桥迟疑了一下,没有告诉她,而是径直往后殿老太太这边走过来。

  见到老太太时,老人家早已经休息好,坐起身来了,袁正德正陪在边上,试图为了袁尚水和兰心的事情,向老太太讨讨口风。孙希桥冲进来,将自己的想法向老太太提了出来。

  “母亲。”

  “嗯,去医院看过尚民了?”

  “母亲怎么知道?”

  老太太冷笑了一声,说:“有王鹿陪着去的,他定会派人去告诉你。”

  “母亲英明。”

  “王鹿对我们孙家,也算是尽心尽力了,虽然是前清时候就在咱们家里做下人,但是革命以后,我老太太一直拿他当你亲兄弟看待着。”

  “母亲说得是。”

  “你媳妇也是,我看着她喜欢彩霞,倒是比菡丫头还要多一些。”

  孙希桥听了鼻中一酸,含泪告诉孙老太太:“王鹿,在医院中弹身亡了。”

  “啊——”王妻听到孙希桥这句话,在门口尖着嗓子大哭大叫起来。

  孙希桥没料到她正进来,但话已出口,便不得不趁机对老太太说:“念在他为我孙家操劳一生,母亲,孩儿请母亲成全,允许他停尸府中,在府中治丧。”

  孙老太太闻讯也心中悲伤,又有感恩戴德的话在前头,再看王妻哭得昏死过去,也只得撇开祖宗规矩,答应孙希桥了。

  少顷,孙希桥在祖宗灵位前请过罪,“儿孙不孝,今日破祖宗规矩,实感家中帮佣王鹿忠义,跟随孩儿背井离乡,一生劳碌,万不忍其府外治丧,求祖宗莫怪。”言毕焚香跪拜,而后出来见过母亲,母亲点头,忙命布置灵堂,准备为王鹿治丧。

  袁尚水得到消息后,领了王鹿尸体回来,停放不久,孙希桥命人置办的棺木也运到了府上。

  王鹿的妻子早已是几度昏死,初夏季节,闷热的天气让她悲痛欲绝的声音更添撕心裂肺之感。今天学堂里放学早了些,彩霞没等刘汉去接,就和强虎另叫了辆车回来,二人正嬉闹到门口,忽然见了府门外高挂丧彩,彩霞心头袭起一阵寒气,生怕是孙老太太病故,却不曾料到,这是孙家在替她父亲治丧。

  进门来,孙老太太在殿里站着,孙希桥伺候在旁,兰心也在,碧菡也在,一转眼,舅老爷也出来了,表少爷也跟着他出来,难道是太太?彩霞素来讨孙德艺喜欢,如果她——彩霞就要哭出来,但她可怜强虎失去了母亲,担心强虎会害怕,一把抱住了他,放肆地哭了起来。正在她擦干泪眼时,见门外刘汉拉着孙德艺在门口停下,彩霞讶异得张大了嘴吧,立即欢喜起来,正要迎出去,却忽然意识到,不是太太?那会是谁?回头看时,家里的长工们都在,男人、女人一个不少,只是不见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此时,一种莫名的恐惧迫近彩霞的心。她看到众人围成的圈子里,自己的母亲昏死在那里,她穿戴着孝服,被两位婶婶掐着人中。一会儿醒了过来,哭了几声,就又昏厥了。彩霞杵在那里,紧紧捏着孙强虎的手,疼得强虎奋力往外抽。孙德艺走进门来,路上早听刘汉诉说了一切,看到这孩子颤抖着站在原地,心中疼惜起来,不禁俯身轻轻地抱住她。

  孙德艺的这一举动,让彩霞一下子全明白了。太太似乎是在告诉她,你的父亲没了,以后我们会像亲人一样照顾你。但彩霞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今天在学堂里,她还跟先生学了一首诗,她可都记得,准备晚上等父亲歇下来,念给他听的。可是现在,太太既然这么抱着我,就让她抱着吧。

  强虎从彩霞手中抽出手来,站到了一边,他看见母亲抱着彩霞姐姐在流泪,而她,空空垂着两手,木头人一样僵住了。

  不知道那天她从什么时候才留下第一滴眼泪,但是当强虎听见她放纵地大哭时,自己怎么也睡不着,平常彩霞总要等到他睡着了才下楼,但是今天,强虎怅然若失地望着帐顶,耳朵里听见彩霞哭得沙哑的声音,脑子里却全是与她嬉戏的记忆。渐渐地,他仿佛听到彩霞在他耳畔唱着常常哼唱的黄梅小曲,然后虫子叫了,夜在道士的咒语里冉冉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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