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奇幻小说 > 无界鸿蒙 > 第三十八章:俞山予尘

  被烟尘弥漫的缥缈山巅,景色都十分朦胧,只是与周遭苍白色的环境不同,仔细一看,无数向下的阴沟和泥土里,殷红的泉水汇聚成河,数以百计的雪色生灵含恨而终。

  那一处山头,一身玄色羽甲的男人半跪在原地,他的头颅深深地埋在他向前伸出的双臂之间,手则是无力的紧握着他那把深埋进泥土里,通体黑色的宽刃古刀上。天,好似开始下雨,顿时男人皮肤,羽甲上以及黑发里面夹杂的血污,便一同汇入了那些罪恶的溪流中。

  男人僵硬的抬头,漆黑如墨的眼睛里已是无神无光。

  但是正前方躺在地上已经失温的躯体,是不会回答他的。

  那是一具有着苍茫雾色般冰透双眼的遗骸,一地异发同样,白得夺目,更显得他唇边和胸口的巨大朱华璀璨……苍凉……

  一时间,天地间所有的事物都被悲恸浸漫。

  最后,眼前是那个活下来的男人,他在几案前捋了捋毛笔上多余的水分,火苗的映衬下,经过他指节分明的手,在一卷朱红色手记的封面上写下了四个遥远古旧的大字。

  。

  一切都如同走马灯一样虚幻且真实,那是一团秘境深处的迷雾,有质而无形,只要稍加探寻的意味,它就会在你的手里化作全无。

  浮月觉得,自己刚才做了一个特别久远震撼的梦,虽然他已经同多数人一样梦醒时分就记不清了,但那其中,一个从未听闻过的名字却给他留下了还算有形的印象。

  玥宸……?

  他可以熟背全族从古至今的族谱名单,可唯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以及,那种陌生苍茫的感觉,那也是他从未见过的,人间悲剧。

  他的思绪一向是严谨认真的,但是等他真正清醒以后,他连这个名字,也完完全全忘记了。仿佛这个真实缥缈的梦,从没存在过。

  浮月睁开眼,进入他视线的是自己的几缕白发,他从那张宽大的黑木床榻上缓缓坐起,将那古床旁边的蚕丝帘卷好绑上,习惯性的起床走到宣纸屏风的后面褪去自己原本的睡袍,换上了现代简便的衣物。

  是白色,苍凉如雾的颜色。

  这是他前一天晚上给自己留的替换衣物,本来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可是现在他整理着自己的衣袖,对着这种干净到发光的白色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悸感。

  浮月的习惯是早上起来先点一支百兰香用作熏香,可他今天对着那个漆黑发亮的莲花形香炉,愣是半天没伸手触摸它。

  那是黑色的,如同那双眼睛一样的,深不见底的黑色。

  浮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知道自己这属于什么情况,他竟然觉得自己是在害怕什么一样,同时,他也感觉,自己忘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重要到,他死也要逼着自己想起来,这种感觉让他胸口闷的喘不过气。

  浮月的身形仄歪了一下,他向后退了一步,索性反应还算及时,抓住了一个放置兰草花卉的架子,那东西因为摆放花盆泥土的缘故,重的很,牢牢的稳住了他的身体。在这之后,浮月小幅度喘着气,靠着那架子渐渐让自己冷静,也就是刚刚他这一步动作的时候,那双本是浅紫色的眸子,在他细微的面部神情变化中,闪现出了一种极其陌生的颜色。

  “不……别给我看这个……够了……他都已经死了!”

  浮月半弯着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只是他眉头紧锁,一副愤然哀恸的模样。

  “浮月?你怎么了,什么声音?”

  那房间正中的木门咔哒一声打开,曦亭从门口进来,不过他刚刚才迈出一只脚,便被浮月这矮身喘着大气的怪异模样吓了一跳,一脸惊疑地杵在那里。

  “浮月?……”

  “?!……曦亭?”

  也许是因为听到了曦亭熟悉的声音,浮月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一样,全身抖了一下从那个奇怪的状态清醒过来,之前那抹奇怪的颜色已经从他原本的眼睛里消失,那种深切入骨的悲恸也突然转变成了诧异和惊讶。

  “我,我刚才是不是没听见你敲门啊……”

  浮月揉了揉太阳穴,他只觉得自己刚才好像与这个世界错过了片刻,那几秒钟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

  曦亭闻言神色凝重,他着重了自己的语气,问他的哥哥。

  “你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呃……我,我好像是没睡醒……说了几句梦话,做着梦就起来了,方才让东西绊了一跤,这才醒了。”

  浮月跟曦亭解释,因为具体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何况以前他也有那么一次两次梦游的时候,这并不奇怪。这种事曦亭自然也是明白的,他也没有神经质到他哥说几句梦话就要死缠烂打非搞清楚原因的程度,只是刚才,浮月脸上那种极度陌生的表情让他有些难以置信,认为这就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情。

  “你……你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吧?”

  浮月对他摇摇头。

  “嗯…我挺好的呀,就是…哈…还有点困而已。”

  浮月打了个哈欠,再次声明自己真的没什么,曦亭也不干多余的事,也就放心他这个说法了。

  “我知道了,没事就好……过来吃饭吧,昨晚说好了,今天是我做饭。”

  一听到这个,浮月眼里顿时来了光,因为曦亭的手艺的确不比他差。

  “嗯,你做的我肯定都会吃干净的~”

  “那是最好的。等吃完了,就要办正事了。”

  “那是自然,小曦。”

  至于什么是正事,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一定要把我们的古籍拿回来!”

  说到这件事,其实二人昨天就有去博物馆一探究竟的欲望,毕竟那个时候他们的心情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可以说,当初浮月能拉住曦亭不让他跑过去炸了博物馆直接抢回书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奇迹了。

  讲句真话这古籍是属于他们的,作为始祖羽皇羽山昨禹的直系后裔他们有权力持有,就算时隔千年之久,那也依旧是他们的东西,就算现在它被冠以人类秘宝之名,也一定要拿回来!

  在做这件事之前,他们对自己的心理准备并没有花太多时间,曦亭干过的事情可以让他轻松看待这件事的本质,说白了暗羽黑枭一向不会在乎人所谓的那一套偷窃之罪,啊虽说那东西他承认是华夏瑰宝,是国之丽物,但它绝对不可能交给人类,也从来不是人类的东西,怎么说都必须回到他俩手里,因为在他看来,他们羽龙的古籍落到人类手里供人群瞻仰拍照就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再怎么说那也是他们这一族远古物种留下来的遗物,是羽山羽龙们的骄傲,这些渺小的人类压根没资格欣赏。

  而浮月这次的观点也是大同小异,夺回这本,对兄弟二人就算是一种灵魂上的慰藉,这就好比越过重重阻碍寻回自己遗失多年的亲人,虽说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对方也不是错的或恶意的,但这就是插在他们之间阻隔他们亲人重逢的绊脚石,这一点他是万般不能容许的,所以这次,不管用什么手段,偷也好,抢也罢,他必须让这本承载无数代回忆的古籍回到他们身边,就算前面等着他的,是所有人类的谴责唾骂,是世上最严厉的天罚也在所不惜。

  两个人肩并肩站在一块,隔着老远都看不清人群之后那巨大的玻璃展柜里面的东西,他们能看到的,只有数不清的闪光灯,以及嘈杂不堪的议论声,这里面既有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声音,老少不一,混淆在一起,让人感到史无前例的头痛,明明博物馆属于禁止喧哗的公共场所,可这个展览区域的叽喳声堪比搞特价的市场一样,彼此之间根本听不见人说话。

  “新文字?……难不成是我们哪个遗失朝代的祖先留下的古文明吗?”

  “唉,你看你看……这么厚一本,这得记多久啊,古人的智慧真是不可思议……”

  “就是啊,还有这个做工,这个精致程度,这个防腐处理!哎呀,不是我们人类可是做不出来的啊!”

  “可不是呗,这世上还有比我们人更聪明的生物吗?保存这么完美的东西,安保系统一定要好好的!”

  “……!~”

  “……”

  即便是近在咫尺,他们两个仍是被动的给人群堵在最外面,那些刺耳的声音一字不差的全都被曦亭听进了耳朵里,在他看来,那就是对他和他的祖先最大的侮辱和轻蔑。

  什么叫“你们人的东西”?什么叫“你们人类祖先的遗物”?他们羽山羽龙的宝物,什么时候就成他们这些人的所有品了?什么时候就轮到这些人来评头论足指手画脚了?那可是他从小看一眼就要被父亲教训一顿的至上古籍啊……凭什么到了人类手里,就成了给人取乐的玩具了啊?

  曦亭眉宇阴沉决然,默默一个咬牙攥紧了双拳,连指甲都深深嵌进肉里。他还是有点庆幸的,庆幸那层玻璃给了他们的宝物一层最后的保护,以至于面对这些无知的人类时,还能保证,不被他们无知庸俗的手触碰,染污。

  他的骨头都在低吼,从里到外,那是发自魂魄深处的叫嚣,啸唳。对于现在的羽山曦亭而言,能忍到这个地步,属实归功于这段时间的变化和他身边这个人,否则,换做哪怕只是半年以前的他,还真不清楚他看到此情此景会做出什么来。其实到了现在他也是知道的,因为他现在就特别想把这些人吞吃入腹,撕成碎片。

  浮月跟他一样,和以前不同,这一次的他同样紧皱着那漂亮的眉眼,可作为长兄,他的本能还是下意识的,先去握住了曦亭一只紧绷的拳头,且在他本人的手都保持轻微颤抖的前提下,去安慰曦亭,先放手吧。

  “曦亭……先放手好吗……冷静一点。”

  曦亭缄默不语,一双黑曜石色的眼睛死死瞪着那前面的所有人。手上也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

  “听话……小曦,我们不能在人群之中贸然行动……何况这里,到处都是监控摄像。”

  浮月朝他的身旁靠了靠,将嘴唇慢慢靠近曦亭的耳边,那姿势在外人看来或许相当暧昧不清,但是它的本意和这四个字可谓完全没关系。

  “哥哥知道你很难受,但请你忍一忍别现在动手。拜托了曦亭,它都已经在我们面前了,那么久都过来了,再忍耐最后一次……”

  那只手还是挣扎着松开了,但是从浮月掌心的神经传递过来的,不甘和无奈占了太多。

  “我知道,我都知道……不是时候……是,不是,时候……”

  他神色有点癫然,默许了浮月紧紧握着他手的动作,眼睛圆睁默认了什么一样对着空气点着头,嘴唇死死抿成一道直线。他也不是傻子,自然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到了这一步,你叫他怎么咽的下这口恶气啊。

  “是我太激动了,我完全没想到,到了现场,控制自己,远比我想象的要难。”

  那真的是百感交集,从起初的空白,到如今画卷上的滔天巨浪,穹顶崩裂。两个人这一次其实并不是打算直接出手的,这是他们第一次来,目的就是为了探听虚实,看看是不是真的属于他们的那一本,确认完了再回树屋做万全的打算,如今看来,先打探一下情况,果然是十分重要的。

  毕竟他现在带着个人情感,肯定会影响他们的行动和计划。

  浮月沉吟片刻,见曦亭不再说话,又转头看了看对面的人群,刚好分出了几个空缺,也不跟曦亭废话,毅然决然拉着他的手就朝那几个缺口快步跑了过去,好像生怕被人挤掉或者插队。

  “哎呀……谁呀,没长眼睛吗?撞到人了!”

  “不好意思,借过!!”

  浮月挡在前面,用以他的标准来看绝对称得上是差到了极点的语气和口吻回应了拦路还不自知的人,那是他第一次,为了这种肢体冲突的“小事”,对着陌生人动这么大的火气。也不清楚他这个时候哪里来的魄力和气力,硬是在这人墙之中开辟出一条通往终点的空隙,也丝毫没看见他的身体因为其他外力而摇摆。

  或许这就是浮月内心深处再自然不过的一种情绪反映,但他只是从来不主动表现出来,这是一个道理的。

  手掌的皮肤牢牢的握紧那金属质的围栏栏杆,这种展品是要保持距离观赏的的确没错,不然现在,他们可能依旧看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羽山的两位后人此时此刻就站在那个巨大展柜对面的正中央,与他们的古籍仅一线之隔,遥遥相望。

  那是一本与现代中型速写本大小差不多的手札古书,它的边长将近一个成年人的小臂,可是厚度却能比拟最新的牛津大词典,甚至还要多,那本书的封皮早就因为岁月的打磨和洗礼失去了他们记忆力那样的光泽和实感,但也如一位恪尽职守的老者一样,誓死守护着他的荣耀,尽管衰老却从未衰弱,那斑驳掉色的朱色封面上,唯独那几个,除他们之外没人能看懂的,那四个庄重苍劲的大字,依旧是原本的模样,现在也就如同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一样,安安静静的躺在上好的黄丝绸布上,供人们观赏研究。

  曦亭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扫过他眼里看到东西的每一寸角落,止不住的咬紧嘴唇,那书上右下角的位置,有个梅花形状的黑块,那就是他们当年不小心留下的,现在最后的证据……

  “没错了对吧,小曦……再确认,最后一次……”

  浮月不动声色的把头转向另一边,左手揪紧自己胸口的衣服,一个字都不忍多说。

  曦亭把手朝着那个方向,朝着那本安安静静躺在柜子里的古籍做了一个慢性挥手的动作,然后无力似的缓缓放下。

  “没错,是它。上面残留的气息,有父亲和母亲的。”

  羽山的后裔可以无差别从自己家族的遗物上获取气息和小部分物品曾经保留并真实经历过的历史映像,然后在这些读取信息的羽龙脑海内主动呈现影像和片段,所以无论过去多久,这书上沾有的曾经那些持有者的气息对他们而言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至于这书上真实残留的气息人数,也完完全全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样简单。

  与周围激动不已的人群形成强烈的对比,静默在最前方的两个人安静的宛如两尊博物馆里其他的雕像一样,他们不能说话,只能摆出一成不变的动作,让观赏者自行品悟,他们心里最想要说的话。不知不觉中,也许是人群撺掇的效果,两个人在受了这样的震撼和冲击之后,慢慢就被挤出了最前面的位置,再一次成为只能远观的看客,被迫与他们想要的东西分离。

  该愤怒吗?的确,他们的确愤怒,可是有必要吗?在这里大闹一场,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抢走文物,把事情闹上新闻联播?然后全城通缉?那么其他情绪呢?是悲恸,还是哀伤,亦或者他们应该现场就应肝肠寸断?再凄厉无比的嘶喊几声?来表达他们现在这种难以测度的感觉吗?

  越是这种情况,是越发不出声音的,经历过太多的人就会知道,第一时间就泪如雨下的事情是不存在的,没反应过来的木讷和不敢面对,难以相信,才是真正的。

  他得承认,这个事实,那就是他终于动摇了,他的防线在他看到那本书的时候的确被撼动了,曦亭没想过,他的心还能感受到和当年一样强烈刻骨的痛感,明明他都已经觉得自己的心早就死了不再跳动了,但这一次,真的,真的是让他痛到无法呼吸。

  他面前是一面泛黄的古铜镜,镜子里的那个人跟着古老的材质一同扭曲着,根本分辨不出来他的五官和表情,但是有一点他能确定,那就是,一定非常难看。

  “……从云端到地狱,本就是没有距离的。”

  曦亭闭上眼睛。

  “何况我们本来就在地狱里了。”

  他说,也就有人一直在听。

  “我会陪你一起下去的。”

  浮月告诉他,二人也暂且把所有的东西抛下,只为能有哪怕几个字的对话。

  “如果你要去地狱的最深处,那我也一同跟你去。”

  他向前一步,镜中不再只是一人的成像。

  “不管以前怎样,我不会再让你独自承受了……”

  “……浮月?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