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子弟大多行事乖张难以揣测,那位太仆寺少卿的独子冯毅良尤其如此,所以黑衣人才说挑唆他去生事分寸火候难以把控。
没想到李先生给出的答复竟是听天由命!
为什么要对付这位老君山新晋小师祖,李先生没说过,所以黑衣人不知道,也揣度不出,李先生谋划的事,若他自己不说,没人猜得出来。
他已经向这位名声斐然的李先生效力二十余年,然而直到现在都看不透这个人,猜不到他半点心思,就连凭借蛛丝马迹看出端倪的时候都很少。
这么多年,李先生所谋之事,没有一次不成。
此等人物,会安于公主府中读书烹茶抚琴作赋?当然不会!
整个京师的大小官员都知道这位惊才艳艳的闲散驸马爷一向足不出户,不见访客,就更谈不上结交朋党。
然而却没人留意,自从他入京以来,朝中党争愈演愈烈,几位皇子争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之位也越来越图穷匕见,已经不惜不惮朝血脉相连的子侄下手。
这些年莫名暴毙的皇孙一只手已经不够!
为何如此?自然因为王朝立储子嗣也是极为重要的考量因素!
黑衣人不信这些跟这位李先生没有关系,不过这只是他的猜测,而且是凭直觉做出的猜测,因为他没有一星半点证据。
二十余年他只奉命在江湖行事,这次安排挑唆冯家公子当街纵马,才第一次见识这位与隐居无异的李先生在盛仁城中搅弄风雨如何游刃有余。
黑衣人知道为这位李先生效力的人绝不止自己一个,京城中的事自有其他人负责,只是他却从未见过。
大家共事一主,却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从未照面,只是这等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天下又有几人能做到?
黑衣人见李泓半晌无话,正准备告辞,却听李泓问道:“春神城那边怎么回事,有消息了吗?”
黑衣人摇头道:“还没有。”犹豫一下道:“会不会是姓周的小子扮猪吃虎?”
李泓道:“不可能,能在我眼皮底下韬光养晦的出彩后生不能说没有,但周侍郎这个宝贝儿子肯定不是,此事定有隐情。”
黑衣人道:“但属下得到的消息是,那姓周的小子只说他深入虎穴,假装被擒,其实早已预留后手,所以拿到证据后才得以脱身回镇武司求援。”
李泓道:“这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周家小子虽不成器,却也算得上心性磊落,做不出把别人功劳据为己有的事,春神城有向珏坐镇,大小也是个乾坤境,周家小子既已被擒,不可能脱身,一定有人帮他。”
黑衣人道:“而且这个人的修为比向珏只高不低?”
李泓未置可否,对于没把握的事,他一向不会轻下结论,尤其是在下属面前。
虽说在绝对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纸老虎,但总有智计无双的人能让修为远高于自己的人栽跟头,起码他在未突破乾坤境之前就曾做到过。
所以向珏是败在修为更高的人手里,还是中了旁人算计,不好说。
李泓道:“让他们接着打探,此事可能关系到乾坤境高手,一定要弄清楚。”
黑衣人道:“是。”等了片刻,见李泓不再说话,躬身道:“先生若没别的吩咐,属下就先退下了。”
李泓重新拿起那本《环宇游记》:“去忙吧。”
黑衣人正欲退去,忽又想起一事,说道:“险些忘了,小姐传来消息,老君山那边想讨一颗大元丹,作为透露他们小师祖入京消息的报酬,这也是之前说好的,不知是不是给。”
李泓依旧读书未抬头:“人早已下山,他却浑然不知,若非我们安排周密,恐怕都不知道人已到了京都,虽然人已找到,但途中经历了什么事,结识了什么人,却一概不知,这样的情报也好意思要大元丹?”
黑衣人道:“属下明白了。”烛光照不到的黑暗处光线一变,已不见人踪。
李泓忽然道:“等等,告诉云裳,还是给他记半颗大元丹的功劳好了,毕竟以后还有大用,不好叫他心生怨怼。”
黑衣人几不可闻的声音在窗外响起:“遵命。”
李泓继续读书,半个时辰后,伸了个懒腰,走到窗前凝视窗外夜色,自言自语道:“向珏为人还算机敏,能让他栽这么大跟头,莫非真是哪尊大佛插手?”
捏了捏眉心道:“不管哪路神佛,敢挡我李泓的路,我李泓必杀之如屠狗。”
世间无人知道这位名动天下的李先生那些前尘往事,就连他那位慧眼识珠将他带上文山的恩师都不知道。
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遭人陷害,满门问斩,他是躲在粪坑里以芦杆换气才逃过一劫,之后背井离乡,颠沛流离。
为了活下去,向人下跪乞讨乃家常便饭,与野狗争食也习以为常,受人欺辱,遭人白眼,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皆已尝尽。
直到那天,一个满脸沟壑纵横的老儒生指着他眼神熠熠道:“此子有大慧根。”
那时他只差五天便满六岁。
后来到了文山,在那座书院,在老儒生亲自调教下,他就像泥沟里的泥鳅突然化作大鹏鸟,扶摇直上青天。
那段人生的至暗时刻虽然让他觉得冰冷,却似乎并没有彻底冷掉那颗心,与老儒生朝夕相处,又开始温暖起来,世界又重新落满阳光。
读书习武,游历天下,一切竟是那般美好,他甚至一度忘了心中的执念,也想放下心中的执念,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放下。
从小到大,一旦做出决断,哪怕之前再如何犹豫纠结,他都会一往无前,于是平生第一次做了违背良心的事。
然后便成了驸马。
住在这偌大公主府中,就像躲在无人看见的阴暗角落,纵横谋划,机关算尽,搅弄风云。
所图是这个天下。
婚后多年无子是他刻意为之,因为那于谋取江山无益,等成就大业,以他的寿元,又何愁没有子嗣?
自住进这公主府后,天下无人不可为棋子。
怀安公主用完膳后回到碧翠阁,这里是她与驸马起居之地,在软塌上慵懒坐下,端起茶杯心不在焉拨动杯盖。
不知何时,房间里多了一个老妪,脊背略微佝偻,发髻雪白。
这老妪原是宫里的嬷嬷,自怀安小时便在身边伺候,后来怀安成婚,便跟随来到公主府。
怀安道:“我今日出去这段时间,他可有什么异样?”
老妪摇头道:“驸马并无异样。”
怀安又问:“可见了什么人?”
老妪还是摇头:“没见任何人。”
怀安轻轻皱起眉头:“那他将我支出去做什么?”
她今日去天光寺,是偶然听府内一个下人说那寺中来了个佛法精深的云游僧人,她知道这个偶然并非偶然,因为她早就知道这个下人一直在为李泓做事。
既然听见了,她就不得不去,都知道她为求子嗣四处求神拜佛,若听见这个消息无动于衷,会让人起疑,或者说,会让他起疑。
老妪问道:“殿下这趟出去可碰上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怀安凝神细思,片刻后眼神一动,说道:“你去查一查,太仆寺少卿冯煜的儿子今日为何会去西城街上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