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此地宜城 > 第五十四章

  一九三七年农历七月二十六,公元纪年1937年8月31日,这一日安庆城里,只发生了一件吸引人围观的事。【】英王府前的任家巷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孙家的车夫刘汉,今日终于忙了起来,一大早,他就奉命去请安庆城里最有名的戏班里最有资历的角儿——胡玉泉,虽然从城西跑到城东,伺候胡老板挪腾了好久,再从城西饿着肚子跑回来,却一点也不影响他的情绪。胡老板见他满头大汗,便嘱咐:“跑慢点,稳着些也不会大累。”他不会听兜圈子的话,反而像受到鼓励一般,加快脚步,并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回答:“我这是好久没跑了,脚都叉不开,不然我能跑更快。”胡老板见这车夫愚笨,便不再说话,紧紧扶着车座扶手,生怕再开口分了他的心,自己会被弹飞到江堤下面去。

  袁正德听说老太太请了胡老板的班子,早就候在门廊上等待了,哪晓得胡老板到时,身子都吓软了,袁正德完全看不出戏曲大家的风范,见了面,胡老板对他的热情全然不解,便只好先请了人进府里,同孙老太太一起用过早饭,待胡老板缓了些神才礼貌地向他问好交流。

  “胡老板,久仰久仰,老弟袁正德,是孙老爷内兄,得见胡老板,想讨教些曲艺唱法。”

  胡玉泉一瞟眼从头到脚扫了袁正德一遍,然后清一清嗓子说:“想必袁老爷素习也爱唱一两曲?”

  “是的。”

  “那算找着人了,每日清晨老夫都会带着徒儿们去集贤门附近养气练嗓,便会有些酷爱黄梅戏的老小伙儿跟着来,袁老爷若是有兴趣,日后也可以加入。”

  “今日外甥生辰庆贺过了,明日清闲下来,袁某一定早去。”

  “幸会了,老夫还要去看班子,袁老爷容老夫先到外面去准备。”

  “请便。”袁正德恭敬地送了胡玉泉出府门,门外百姓见了胡老板出场,立即欢呼雀跃。

  日上三竿,孙府门外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孙老太太与舅老爷、舅夫人并坐在院内正对戏台的楼阁上,孙德艺与舅夫人分别坐在二人身旁,袁尚民与彩霞又坐在袁妻边上,兰心、碧菡则相伴在她们母亲身后,唯独强虎摆了一把小椅子坐在孙老太太和孙夫人跟前,一曲戏才开,老太太与舅老爷等喝茶评戏,他却已经抱了一罐炒蚕豆在怀里剥着吃起来。他的身上穿着母亲新买来的小西装,手腕上的银镯子是舅老爷、舅夫人送的生日礼物,脖子上挂着的则是老太太亲手为他戴起来的,一个月前特地去九华山求来的平安如意坠,坠子是紫檩木刻的,用金链子串着,老太太虽不能亲去,却特地命人挑了二百石水稻,二百斤小麦,二百担柴,二百斤油送往山上去,请高僧开了光,又在菩萨佛座下点了一盏长明灯,才将这如意坠子带回来。一早强虎才起床,被他母亲带着来向老太太问安时,孙老太太就从枕边袖珍盒里轻取出来,默诵了一段经文才亲手为他戴上。那会儿兰心、碧菡姐妹俩尚在房间内试衣穿戴,袁正德在府门口候着胡玉泉,刘汉还没将胡老板接回来,但门外胡老板戏班的徒弟们早已在戏台上下忙碌,为上午开戏做着准备。

  戏入三分,院墙外戏台下的老百姓就已经掌声雷鸣,孙老太太听到,放下茶杯笑着对舅老爷说:“这胡老板呀,在安庆城里可是鼎鼎大名的,不过他的戏我也听过,舅老爷若是能与他同台,只怕这戏会对得更精彩。”

  “老夫人过奖,袁某愧不敢当,若是能与胡老板同台唱一出,也不枉袁某一生流离辗转,遍寻良师学艺的热忱。”

  “今日个少爷生日,舅老爷能来登台献艺就是难得,莫说请了胡老板来助兴,便是不请他,单单咱们舅老爷,一开唱,就能让那台上台下都拍起巴掌来!”王妻似乎一夜都未欢喜透彻,站在孙德艺一侧竟也搭上了话。

  “结了亲家可就是不同了,话里话外都偏着亲家公一些。”孙老夫人哈哈笑道。

  “老夫人言重了,老夫人、夫人都听过舅老爷唱过,我粗口大舌头不会评论,但哪个唱得更好一些,还是分得清的。”王妻垂手侍立,不卑不亢地说。

  “好好好,帮理不帮亲,这理就算是偏理,舅老爷和我老太婆也都喜欢。”孙老夫人更欢喜,未曾笑完,就接着说,“丫头们,给你们王妈妈搬个凳子来,坐下歇歇。”

  王妻连忙推辞:“老夫人,这——不敢,不敢。”

  “坐下吧!”

  王妻还记得昨日为此惹了老太太发怒,便不再拘礼,缓缓坐下来听戏,此后不再啃声。忽然丫头引了凯琳上来,蹬,蹬,蹬——一阵跺脚似的踩楼梯的声音,惊得老夫人眉头一皱,便问:“哪个丫头这么不懂礼的?使唤她往厨房里去。”王妻连忙站起来,一看是洋人大夫的千金,便回道:“老夫人,是治小姐眼睛的那位洋医生家的小姐。”孙老太太听见,只直视戏台不理。王妻见老太太不悦,便站着不敢再坐下。孙德艺见状,便悄悄起身牵了强虎撤出来。此时凯琳已经登上楼台,孙德艺、强虎、碧菡走到楼梯口迎接了她。凯琳不知孙老太太不喜欢她,一见面,向孙德艺问了好,便对碧菡、强虎姐弟说:“bridingdiscoveredtheneysister,therenogoodstuffforyoursister.”凯琳双手一摊,奇怪地问:“todaymysistere,lookthere.”但没人看向她手指向的地方,所有的眼睛却都被她的光彩吸引着。袁正德对妻子和众人道:“还说咱们外甥女像洋娃娃,这回真叫咱们看见洋娃娃啦!”袁妻瞪大眼珠子痴语:“可不是——洋——娃娃。”孙老太太本不喜欢凯琳,但自强虎给她看了凯琳送来的礼物,心里便轻松了许多,又听袁氏夫妇如此对白,便笑道:“这回叫舅夫人见着真的洋娃娃了,从此以后咱们家俩丫头不用再当人家里的摆设了。”孙府上下众人听了老太太的话,都哈哈大笑,引得院墙外看戏的观众都扭头向楼上看了过来。

  这边笑声未停,楼下丫头引了刘世雄的夫人和长子刘剑上来,刘夫人为强虎和孙老夫人带来了厚礼,并转达了刘世雄的祝贺。孙老太太离座欢迎,孙德艺、袁正德纷纷让座,刘夫人略推辞一番,在袁正德座上坐下,袁正德退坐到孙德艺座上,袁妻给刘剑让座,刘剑恭敬推辞,只站在他母亲身旁,微微颔首,并不敢多看兰心一眼。孙德艺见刘剑在场,便招呼碧菡和凯琳同兰心离开,三人向刘夫人告辞时,刘剑方才将满脸的荣光都闪在瞳孔里,似乎他的眼睛就是照相的机子,能将兰心的青春年华都定格在心里。

  “刘公子军戎装扮威风凛凛,今日换了这洋装便服,仍然是神采奕奕,可见得这人长得精神正气,是不需要衣物刻意装饰的。”孙老太太满意地说。

  刘夫人听毕,也立即回答:“老夫人切莫夸赞,剑儿尚不达礼,如此长了他愈发轻狂的苗子。”

  “桀骜可减,治卑无药。男子汉气魄里,天生来的傲气,刘公子如此沉稳,实在难得的。”

  “老太太谬赞,剑儿在家里脱缰野惯了的,出了门恐捅了篓子,怕他爹教训才故意做出来的。”

  “得刘夫人教子,刘老爷真可高枕无忧矣!”

  刘夫人淡笑着道谢,浅谈两句,便和老夫人一同品茶评戏,很快,袁正德也议论起来,阁楼上其乐融融。其间,三五家与孙希桥交厚的官老爷,纷纷派了太太携幼子带来贺礼,孙德艺也都一一回赠了礼物,至午宴开席热闹未曾消减半分。

  兰心、碧菡姐妹同凯琳一起回到侧殿小院中。院内有一株枝叶茂密的香樟树,8月天酷热非常,强烈的阳光下,这一株香樟却将院内一角布满阴凉。树荫连着两侧院墙,将阳光严严实实地隔开在院墙和树荫外面,树干边上有一方石桌子,三个姑娘搬来椅子往树荫里一坐,就仿佛进了盛夏里的人间天堂。碧菡依然怀恋强虎手中的帆船,但她有限的英文水平使她难以向凯琳描述内心的真实意图。吞吞吐吐几次,终于开口说:“theship,forqiangone,hoea,bravetome.”

  “yourbrother”

  “yes,iste,andnoustalittlegentleman.”

  “yes,isourmostgraan.”

  二人说得兴趣盎然,忽然凯琳察觉到兰心独自坐在那儿一言不发,眼神里充满着忧伤。

  “ithyou”

  兰心听见凯琳问候,只是冲她笑笑表示无碍。碧菡此时才担心起姐姐的情绪,忙问:“姐,你还好吧?”

  “我很好,听你们聊着。”

  “可是你的表情很糟糕。”

  兰心仍然只是笑而不答,碧菡着急了,便问:“你又想他了?你怎么还不死心呢?”

  “不,”兰心分辨着,却立即又感觉到自己反应过于强烈,略定一定神才接着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他?”

  “谁?”

  “我是说,刚才在阁楼上,你有没有看见?”

  “哦,姐姐是说刘公子啊,刚才我可没留意呢。”碧菡轻巧说道,没等姐姐脸上失望的表情上来,她又立即释放出一脸顽笑,道:“好几年前就认识了,有什么奇怪的嘛!”

  “你有没有看到他和小时候不一样啊?”

  碧菡忽然大笑不止,全然不顾姐姐的羞愤焦急,也不理会凯琳不知所以,急于弄明白事情经过的样子。笑了好一会儿,就在兰心几次阻止她无效,并且快要生气的时候,她才捧腹说:“就打声招呼露个脸的功夫,你就注意起未来丈夫来,我的好姐姐,”碧菡哎呦一声,揉着肚子继续问,“你有没有趁着那点空子看看你未来婆婆的样子?”

  “该死的丫头,你找打!”兰心羞愧极了起身追着去打碧菡,碧菡眼疾脚快,一溜烟早跑到侧殿门槛里面,兰心不服,追了上去,碧菡见姐姐追来,便更往楼上房间里跑去,凯琳虽然不知道姐妹俩说了什么,但看碧菡笑得如此地欢快,便知道她们在玩笑了,于是也跟上兰心,和她一道追了上来。三个姑娘在侧殿里楼上楼下耍戏着,碧菡为了躲避姐姐,从自己房间逃进姐姐房间,又被姐姐和凯琳追着,绕过楼道,从对面强虎住的半边楼上跨步下来,跑出院门,穿过正殿往后殿老太太住的院子里跑去了。兰心和凯琳紧紧追着,跑出侧殿小院门时,凯琳赶在兰心前面,猛地将一个少年撞到在地。兰心立足扶住被弹回来的凯琳,虽然眼前模糊不清,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却仍然能看见倒在地上的少年身边撒开了一只拐杖。兰心辨出这人正是袁尚民,正要和凯琳去扶他时,却见他迅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又躬着身子去捡拐杖,凯琳慌忙上前帮他,然后,她的歉意还没说出口,就听见袁尚民关切地问:“areyouokihavehurtyou”凯琳一听这个跛子也会说英文,惊讶地望着兰心,顷刻间仿佛自己成了一个中国人,反倒觉得这问候的语言十分地陌生了。

  “你没事吧?”兰心见凯琳目瞪口呆,便反问袁尚民。

  袁尚民温和一笑,自从碧菡那句“你别和你哥哥打一样的主意”让两人陷入尴尬以后,这是两人头一次直接对话。

  “没事,这位小姑娘还好吧?撞坏了洋娃娃,我母亲可饶不了我。”

  兰心听了也忍不住笑了,问了凯琳一句之后才回答他:“她没事,你怎么不在阁楼上听戏,跑到下面来做什么?”

  “从小就听父亲唱戏,我和我二哥——”袁尚民忽然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不该提的人,但话已出口,只得继续说,“和我二哥都不喜欢,父亲一开唱,我们俩兄弟就会趁机溜出去玩。”

  兰心听他提到袁尚水时,仍然心头一颤,当着凯琳面前,她却不曾流露半分,只是笑了笑,却并不回答。袁尚民见过兰心的悲戚形状,懂得她的心伤,便补救说:“父亲喜欢唱,还总认为自己唱得最好。”

  兰心这才笑了,答:“舅舅声圆气劲,真真唱得好呢。”

  袁尚民听了兰心的话,渐渐又陷入了尴尬,三人都不自在,兰心便接着说:“你且忙自己的,午宴快到了,我让燕子喊你去,碧菡往后面院子去藏起来了,我们去找她。”

  “好。”袁尚民就此才暗暗舒气,庆幸从尴尬中解脱,兰心和凯琳一同离开,出门时,被吓坏了的凯琳才回头对这个陌生的男孩子说了一声:“sorry.”

  “don'tworryaboutthat.”袁尚民也转回头,精神满满地回答。

  阁楼上仍然喜乐非常,自袁尚民告辞回房以后,袁正德与老太太、刘夫人等评戏的热情渐渐消退了。他敏锐地感觉到,袁尚民的离开,与孙老太太无所顾忌地夸赞刘剑有关。而刘夫人为了表示感谢,也毫不吝惜地将溢美之词送给了强虎。也许袁尚民真正因为乏于听戏才离开的,但袁正德却由此思考:“自己、妻子和儿子在这阁楼上成了无关紧要的一家人。”放眼看阁楼内,袁妻没心没肺地看着戏,儿媳本就在这院子里长大的,更是聚精会神,此刻对她二人而言,孙老太太和刘夫人品头论足的场景却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袁正德又远观那戏台上,想自己半身台前演绎,台后苦练,今日往这台下一座,才知道当初戏台上自己唱得声泪俱下,观众却是鼓掌吆喝,这悲凉与那喜悦可见也是毫不相干的,既然都无关紧要,既然都毫不相干,自己却为何偏偏舍弃祖传医术,在川粤两境颠沛流离,偏偏对曲艺杂谈顶礼膜拜,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遥想至此,袁正德耳中熟悉的曲调渐渐响起,又被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瞬间覆盖,忽然孙老太太在他耳边高声说:“舅老爷想必早乏了,这两出演罢,且与诸位夫人和公子们正殿内入座,下午还看舅老爷台上风采呢。”

  “这位舅老爷也会唱的?”

  “可是绝了,老太婆听过许多戏,单就这唱功,得数舅老爷最为深厚了。”

  众官太太一听,立即惊讶地议论起来,叽叽喳喳一阵,阁楼上便和那院墙外散场的人群一样凌乱了。袁正德正谦虚地应对着,忽然一位年轻的太太尖声道:“我可要听听,如老太太说的,定然比胡老板要强多了。”袁正德听了正要分辨,恰胡玉泉散了场上来向孙老太太讨喜,听见这一言论,便在楼梯口立足,抱拳向楼内说:“果然如此,胡某也可留下来赏一出妙戏!”众人循声望去,袁正德立即涨红了脸,尴尬万分,正不知如何解释,只听孙老太太笑道:“胡老板若听得也满意了,也算得了个知交,我老太婆今日摆这一桌酒,可就值得一喝不是?”

  “那是当然,承蒙老太太成全,胡某才能与袁老弟有此机会切磋。若袁老弟不矜怀,午后场可与老夫同演一出,不知意下如何?”

  “袁某求之不得。”言罢,孙老太太朗声大笑,众人也随着欢喜起来,邢嫂子趁此间隙禀告孙德艺,午宴已经准备妥当了。孙德艺便在老太太身边耳语一番,随即,孙老太太便宣布:“今日弱孙强虎生辰,有感各位亲戚朋友关爱,特在舍下备下薄酒,借此欢聚。”

  “诸位老爷、太太请随我来。”王妻站在楼梯口接了话,然后引众人下楼,往正殿厅中入席。

  众人纷纷下楼,人将走尽时,刘剑扶着母亲来到孙老太太身边,对孙德艺和老太太说:“老夫人、夫人留步。”

  孙德艺与孙老夫人惊讶地向他们娘俩看过来,老太太先开口问他:“刘公子有什么话要对老婆子说?”

  “老夫人言重了,晚辈斗胆请老夫人、夫人留步,乃是家父有话要晚辈转告。”

  孙老太听毕,望了刘夫人一眼,两人眼神平波一览,孙老太太立即命令阁中丫头全部离开,独留下孙德艺、孙强虎、刘夫人、刘剑和她自己。刘夫人见阁中再无他人,便向孙老夫人行了个屈膝礼。自国民革命成功以来,所有见面礼节全都免除了,孙老太太一见刘夫人如此,便知她有大事要说,于是问她:“刘夫人何故如此?”

  “老夫人明鉴,这话本该等孙老爷回来再提,只是现今国难当前,我家老爷又与孙老爷书信取得联系,得孙老爷应允,乃敢唐突冒犯老夫人。”

  孙德艺听了心下立即明白,这是要提兰心过门的事情了,孙强虎却不知,母子俩将目光同时望向孙老太太,只见她泰然自若,回道:“刘夫人且说明白。”

  “我剑儿幸得遇见老夫人孙女,自此念念不忘,日久情浓,得知兰心小姐患了眼疾之后,更是心急如焚,日日求他父亲,恨不得当晚就接了兰心小姐过门,但被他父亲训斥‘孙家千金是大家闺秀,纵是要娶,也得三媒六聘,足礼足面’他才惶恐退出,但伺候他的丫头偷偷告诉我,他夜夜把自己锁在房里,唉声叹气,不成睡眠;我家老爷和我听了都着急,这才慌忙请了媒人,走过圆媒礼,这小子心事才算落定了。可哪晓得,华北战火一片,他在警察厅里听到消息,就在28日,日寇空袭了上海火车站,照这阵势,是要往南京打来的;他当即就跑回家来,说是要这么打,早晚要打到安庆来的。一进门就抓住我的手,拉着我要来府上向老太太求亲,请老太太允了兰心小姐早日过门,还在祖宗牌位前发誓,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好兰心小姐。我且拿他没辙,还好他父亲回来,说是孙老爷给他来了封信,更有一封家书要剑儿在今日转交给老夫人和夫人,我便将他的请求与他父亲一说,这倒巧了,孙老爷在给我家老爷的信中也详述了此事,道是‘国难当前,小礼小节皆可抛弃,剑儿与兰心婚事,全凭老太太做主。’为此,我家老爷才命我今日带了剑儿与孙老爷家书前来,请老太太定夺。”刘剑待母亲说完,便从西服内口袋里取出孙希桥的那封家书交予孙老夫人。

  孙老太太接过信,却并不拆开,只交给孙德艺拿了,便接着说:“刘夫人说得如此详尽,想必桥儿与刘老爷已经约定好了,不与我老太婆说也罢,照他们的意思办吧。”

  “老太太哪里话,纵是我家老爷不懂礼,冒犯了老妇人,孙老爷是老太太亲生的,礼节品德都是老太太从小教育的,岂会不知他的孝顺呢?老太太若肯先看了孙老爷的信,想必也就能知道他为何如此做法了。”

  “刘夫人息怒,老太婆直来直去,并不曾埋怨刘夫人,如此,我先看了桥儿信中是如何说的,也解解他媳妇儿忧虑。”

  “甚好。”

  说完,孙德艺便将信拆开,展给孙老夫人看,孙强虎也踮起脚站在祖母和母亲中间够着看,刘夫人与刘剑则站在对面静候着。孙德艺为就着强虎,便将信放低了一些,自己也凝眉默读了起来:

  母亲:

  孩儿日日祈求母亲大人身体安泰,盼媳妇勤俭贤淑,盼强虎学业日益精进,盼兰心、碧菡守礼立德,不令母亲烦忧。

  孩儿自七月底抵达山西,沿途经过孙州、焦作、晋城等地,越往北上,越是听到更多战争境况。至今,日贼已发三路重兵侵吞我华北大片土地,六月十八,即公历7月25日,贼寇又在我廊坊等地制造事端,27日,平津卫戍司令、河北省政府宋哲元主席已在天津发表自卫守土通电,矢志抗日守土。我中原古国民众亦万众一心,誓与北平共存亡。然敌强我弱,29日北平南、北、西苑守军国民革命第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第一百三十二师师长赵登禹战死,北平沦陷,至30日,天津诸将士亦以身殉城,死战不敌。

  孩儿自幼受父亲、叔父教诲,好男儿当以国为先,亲为次,己为后,尤其以叔父孙用来侠骨为敬;孩儿今亦铭记,临行前,母亲教训孩儿‘丈夫远游,当思天下未平,仇敌在前,万死不可辞’,孩儿亦自恨无斗牛博虎之力,不得亲身杀敌,然心有殉国之志,战线前后,亦当摒弃死生家庭之忧。

  今余为子不孝,不得亲侍母亲膝肘;为父不爱,不得扶子登科,送女出嫁,为夫不仁,不得相携白头,相守终老。然举国之思,同仇敌忾,则东瀛贼寇一日不弃甲曳兵而走,余乃与全军将士同生赴死,筑血肉长城,拒敌于我中原大地之外!

  母亲当以身体安康为要,但教强虎以仁德信义,强身健体为务。孩儿不能答报养育之恩,必当以更甚之力,偿命于抗日救亡之战事。

  母亲大人在上,桥儿叩拜。

  不孝儿孙希桥

  一九三七年六月二十六太原绝笔

  孙德艺读完,早已满面泪迹,强虎也读得神情严肃,刘剑母子不知信中内容,看着这情景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孙老太太大声叫道:“好!”其余四人皆惊愕地看向她,她却只垂脸对强虎说:“你父亲是个好男儿,这封家书你留着,从此后不可让它离开你身体半步!”强虎惴惴不安地接过来,孙德艺先是一惊,然后明白过来,才噙着泪替强虎把信折起来收好。孙老太太见了立即骂道:“慈母多败儿,且让他自己收藏,好生地记着!”孙德艺无奈,只好停下手,教强虎自己往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收藏。强虎也不失所望,认真地收藏好了,虽然神色肃穆,却见不到他半点哀伤。

  阁楼上正无声寂静时,王妻上楼来,站在门外向里面问:“老夫人、夫人,客人们都在厅中就了坐,候着老夫人和夫人呢。”孙德艺听了答:“就来。”随后,孙德艺扶了孙老夫人,刘剑也示意过母亲,上前来扶,孙强虎则请了刘夫人在前,五人与王妻一起,同到厅中入席。此时袁正德与碧菡姐妹正分别招待着胡老板和各位官太太,大家见孙老夫人进来,才都纷纷道贺。孙老夫人答谢诸人,入座后,吃了半旬酒,忽立于桌前,高声道:“诸位亲戚朋友,桥儿今日不在家,我老太婆便代他这个做父亲的敬大家一杯,聊表谢意。”说完,先就干了一杯,众人也纷纷举起酒杯喝了。又听老太太接着说:“想必诸位都知道,五月廿九,日本国袭我山河,滋事挑衅,使我四万万国民陷入战火纷争。我儿希桥,已于一月前奔赴战场,至今方有片语捎回。”说着,让强虎将他父亲的家书拿出来,举给大家看。然后才继续说:“这信中,说的是山河破裂的惨状,说的是舍生赴死的决心。我老太婆得子如此,虽死犹荣。

  “上午我在阁楼上看戏,那戏里无论繁华凄苦,都是眨眼间的故事;可那戏台下人挤人,脚踩脚,伸着脖子酸,饿着肚子痛,那可都是实实在在点滴难熬的真感受。诸位都是丰衣足食的人家,钱币满,余粮足,这餐多一个菜,那餐剩一碗饭,可惜都倒掉了;可咱安庆城里,街上趴的乞丐,墙角睡的浪人,可怜都饿着肚子。看这一顿,吃的江毛水饺,龙凤贡面,喝的古井琼浆,翠兰绿茶······

  “老婆子我一生惯养于锦衣玉食,今日乃知民生疾苦,国难伤民。念及此心,愿以孙氏三代之辛勤累积,散财于安庆孤苦无依、家徒四壁之人,以求天佑我儿孙!”

  说毕,便命孙德艺与王妻及家中仆众十余人置钱币十二篓,大米十石,锦缎五十匹,茶六十斤于府门之外,公告散财。

  一时间,狭小的任家巷被堵得水泄不通,布衣百姓夺路向前,远在城郊收割的佃农,也都丢下镰刀跟着一路敲锣喊号的那人向英王府奔来。

  孙府门口的台阶下,刘汉和众家仆嚷嚷着:“排个队嘚,饿死鬼一样,老子鞋都被踩邋遢了。”几个孙家家丁也都狠命推着不断往府里涌来的人浪,刘汉拉车跑路是在行的,可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局面,推着推着快要抵不住了,干脆甩下手,迅速跑到台阶上回身喊:“不把队排好咯,一个都别领了!”拥挤在前的人群都被刘汉着急的样子逗乐,但任凭笑容怎样往脸上蹭,也顶不开因白领钱粮而产生的难以抑制的兴奋;但这一招果然有效,很快人们就像粘结在一起的面粉块被切开,又像是纠缠在一起的蚕奋力蠕动起来,虽然凌乱些,却总算是分出了三五列队形出来。台阶上,孙老夫人领了孙德艺、孙强虎、刘剑母子、袁正德夫妇及孙家姐弟三人出来,诸位到访做客的官家太太也都簇拥在府门内能一览巷中景象的地方,孙老夫人站在两边聚拢的人群中间,合掌胸前,虔诚开口:“各位父老乡亲,我孙家移居安庆十余年,深感各位乡亲爱戴之恩,今日我一老妇人,将我家中余财散于乡里,但求苍天保佑,我儿希桥战场平安,我孙儿强虎福寿安康。”说完放下手,面向众人说:“国难当前,战火伤民,我孙门杯水车薪,但愿能助老无所依,幼无所养,困苦辛酸之人,在此,我老太婆请求乡亲们相互眷顾,各视自家境况,取所需,不取积余;留米粮于饥饿倦极之人,舍匹布于身无完衣,衾无暖褥之家。各当有序,领取所需,敌寇来时,可凝心如一,则城可守,家可全。”言毕,老太太又向门内说:“尔后舅老爷将与胡老板同台献艺,各位太太请稍作休息,待门外钱粮散尽之时,大戏可开。”

  府门内外,听了孙老太这一番澎湃激荡的言辞,无不心生崇敬。于是府内众官太太宁静无语,默默散开,府门外的几列队伍,也都缓缓松散,瞬间延长了许多。孙老太太携孙德艺等回府,继续饮酒庆贺。至门外家丁来报,钱粮茶布均已散尽,老太太才命撤席,领着众亲友复往阁楼上来。袁正德则随了胡玉泉,往那戏台后面去了,许久,戏台上胡老板的徒儿们唱了一出《今夜夜长长可恨》,才听见一阵葫芦丝响起,渐渐地二胡拉响了,铜锣响了,鼓声也响起来了。戏台前才临场换了《背靴访帅》的曲目牌子。帷幕渐渐拉开,只见袁正德化了柴郡主的妆容,伏在案上哭泣,案台中间置放着“故大宋元帅杨延昭之灵位”,接着锣声夹杂着胡琴断断续续一阵,“柴郡主”舞袖哭诉:“郡马呀——自从你充军汝洲境,俺泪洒枕畔湿红绫。天天盼来夜夜等,谁知道等来白茬棺木一口灵,破镜难圆大厦倾。”一唱一诉,袖舞得白烛火光层层断。紧接着胡老板扮的天官老寇准上台来,一上场,也是哭得老泪纵横,唱道:“西风急斑竹摇如泣如怨,清风池水叮咚似弹哀弦。寇平仲哭忠良难止泪点,大宋朝折柱石谁来擎天?”二人才出场,台底下早已是呼声一片,阁楼上众官太太也纷纷叫好,唯独刘夫人不动声色,猜准了老夫人的心思:在强虎生辰日唱这样晦气的曲子,实在舅老爷有失周全。孙德艺等人虽不曾如此地想,但心中始终记着丈夫决心一去不返的话,也随着开戏的哭泣满目悲情。

  但戏台外楼上楼下的观众们全没有这样的心思,他们有的刚刚领过喜钱,有的酒足饭饱,好久没听过胡老板亲自唱戏,又加上这新鲜的唱腔,和胡老板同台竞技,她们听着更是欢喜。台上“柴郡主”诉尽哀伤,又痛骂奸权,“寇天官”明察秋毫,识破杨元昭佯死的巧计。一声声逐上**,一折折引人入胜,一曲末了,天已黄昏,戏台上众演员上前,同唱:“抗强敌,御外患,重振华夏好河山,赤胆赤心赤足走,背靴访帅传美谈。”台下百姓听了,断章取义,竟然都喊起“抗强敌,御外患,重振华夏好河山”口号来。孙老太太一直静观戏曲情节变化,渐渐觉得情绪明朗起来,末了见台上台下互动成一片,才领会了袁正德的心意,便不再对他记恨在心了。至晚,众宾客散尽,唯独胡老板不肯离去,一曲唱了,他似乎与袁正德相见恨晚,竟然留在孙府里与袁正德畅叙至天将发白。

  孙强虎也疲倦了一日,对他而言,与其这样,不如整日坐在房中温文习医,好歹有个云云随时伺候着,倦了、乏了也可与她玩耍。因此用过晚饭,向祖母和母亲告了辞,就往房中倒头大睡了。一觉至天明,醒来时云云正端了新沏好的茶水进来。强虎此时精神恢复,便要她来床边坐下。云云径直走到他身边,却不肯坐下,问他又要使什么坏,强虎只笑着不肯说,仍然要她坐下来。云云知道少爷无聊,又要捉弄她,便不理睬,出门打洗脸水去了。强虎叫道:“云云!”

  “云云!”

  “你回来!”

  正喊着,王妻敲门进来,听见强虎喊云云,便立即想起前日夜里燕子、云云在小院里聊起的事情。王妻没从云云口中问出来,却又好奇得很,见少爷一早精神,便想从他口中探得些虚实。

  “少爷喊云云做什么?”

  “哦,王嫲嫲,你进来做什么?”

  王妻反被他问得一言不发了,强虎见她拘束,便说:“嫲嫲莫怪,我信口说来的,云云不是给我打洗脸水去了么?我让她添少许盐,漱口好用的。”

  “少爷这是从哪知道的?”

  强虎笑笑,答:“书上。”

  “少爷读书日益精进,老夫人和夫人心里都欢喜着呢。”

  “像我这样年纪,只不过学些皮毛罢了。”

  “单听少爷这话,就知道少爷学的不止是皮毛了。”

  “王嫲嫲过奖。”

  王妻听了也笑了一笑,又问:“云云这丫头不懂事,跑进跑出的可有影响少爷学习?”

  “她若不来回跑着,我岂不是要渴死、闷死?”

  “嘘——少爷莫胡说,老太太听到要打嘴巴的。”

  强虎听见王嫲嫲如此,心情便更放松了。只听她又接着问:“少爷可知道彩霞嫁出去后,我一个人过得可孤单了;听人说,人一孤独久了,少不得要说些糊涂话,做些糊涂事,刚刚少爷问我进来做什么,我也不晓得自己进来做什么,可见是真的。”

  “燕子、云云不都认嫲嫲做娘了吗?嫲嫲何苦还想着彩霞姐姐孤独呢?莫不如分些心思在燕子、云云身上。”

  “云云可是什么都肯告诉少爷的。”

  “她不曾要说的,我追着问,她没法子才告诉了我。”

  “少爷可真比她干娘还要护着她些。”

  强虎听了,便不再答她。可王妻却没说完,偏偏问他:“少爷既如此护着云云,为何前日晚上我亲耳听见云云向燕子哭诉,少爷欺负了她呢?”

  强虎听见这话,脸色立即变了,王妻发现,却仍然不顾,接着问:“少爷可能告诉嫲嫲,怎么欺负她的?”

  强虎勃然大怒,猛翻过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王妻见他如此反应,正要设法平复他的情绪,还未想好对策,就见他鞋也不穿,从墙上取下他父亲挂在这里警示他的戒尺,冲着门口捧着水盆进来的云云一声大喝:“下贱东西,什么都不会,学着人长舌了!”说完举起戒尺就朝云云赤胳膊上打去,云云一阵痛楚,却抓着水盆不敢放松,生怕泼了水到少爷身上。强虎却不顾及什么,见云云身上哪里单薄就往哪里打,很快,云云脸上、胳膊上便都是一条条青埂子。王妻在一旁只敢劝,不敢拉,劝了两句,孙强虎却连她也一并咒骂,她就连劝也不敢劝了,只好眼睁睁看着云云跪在地上任凭强虎抽打痛骂。

  袁尚民在隔壁听见,忙要出来阻止,但腿脚不便,待他出来时,对面燕子也听见了。燕子一见少爷暴怒的样子,心想依云云的倔强性子,就是快要被打死,她也不会求饶的。燕子机灵一转,迅速请了兰心、碧菡赶过来制止。碧菡赶在前头,见到弟弟气急暴怒的样子,也暗暗吓了一跳,但见云云身上乌紫肿裂,面目全非,她却紧咬牙冠,纵使泪水滴在脸盆中,溅起水痕点点,也不曾听她一声呜咽。碧菡内心钦佩,立即从弟弟手上夺过戒尺,骂道:“父亲挂一把戒尺在你房里,要你时时警醒自己,如今你倒好了,借着它作威作福起来!”

  “二姐你还我戒尺,今日我定要将这下贱的嘴巴打烂了,叫她从今往后都不敢再多嘴。”

  “谁是下贱的?人人都生得平等,等革命成功,你这个少爷也做不得长久的。”

  “二姐又胡说了,母亲可曾警告过你的,二姐忘了不成?”

  碧菡气得无言答他,干脆把戒尺扔还给他,骂道:“打,你接着打,早晚有一天,这一下下的要打回到你身上。”

  强虎接住戒尺,却不曾仔细听着碧菡的话,仍旧要打云云。王妻此时胆大起来,也跪下拉住强虎,替云云求情。强虎正要对王妻发作时,恰巧兰心扶着燕子进来。

  “住手!”兰心站在门口喝住强虎,然后上前两步,又说:“把戒尺拿给我。”

  强虎向来听从兰心的话,此时遭兰心教训,他也不得不从。只好将戒尺送到兰心跟前。兰心接过戒尺,又对燕子说:“快扶她起来。”强虎眼睁睁看着云云起身站再他面前,看见她脸上红肿淤血,心里自知失手打重了,便低下头不敢再看。

  “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兰心诘问强虎。强虎低头不语,兰心又问王妻:“王嫲嫲,你说说。”

  “大小姐,可怪不得少爷,云云这死丫头不懂事,没伺候好少爷。”边说着,边又骂云云,“死丫头,还不快谢过两位小姐。”

  云云哭着向兰心、碧菡行礼道了谢。兰心见王妻不肯说,便追问云云:“好妹妹,你告诉我,少爷为什么打你。”

  云云一听,觉得委屈万分,大哭出声,说:“我也不知道。”

  “别哭,慢慢说。”

  “方才少爷醒来,要我坐过去,我想少爷要捉弄我,便没理他,先去给他打洗脸水去了,哪晓得一回来,少爷就打我。少爷从来没打过我,骂都不曾骂重过——”云云越说越觉得委屈,哭得便也越响了。

  孙强虎本就是以为云云将他借她身体研习医术的秘密四处宣扬才打她的,此时听见云云浑然不知,又加上害怕姐姐追问清楚这事,告到母亲和祖母那里,丢了他的脸面,便趁势说:“做丫头的不听话,打死也不冤枉。”

  “你若不是生在我们家里,也活该被人打的。”碧菡听了强虎的话气不过,狠狠地诅咒他。

  “弟弟,你好不荒唐,昨日父亲寄来的信呢?你可还记得,咱们父亲弃置生死,报效党国。昨日在你生辰宴会上,祖母和母亲虽然不曾露出半点悲伤,但我知道,她们都是在心里强忍着的,昨日晚上,不知在房里哭成什么样子了,你一早起来且不去问候祖母和母亲,反在这里耍起少爷威风来。”兰心说的言辞急切,见强虎听了头埋得更低,便不打算再批评他,歇了片刻,只说:“快些收拾好,随我一块去向祖母和母亲问候。”

  “嗯”孙强虎答应一声,等姐姐们都离开才敢抬起头,此时云云也被碧菡带走了,王妻更不敢在此多留,袁尚民在表弟肩头拍了两下,力道十分地重,便也回房去了。孙强虎独自留在房间里,面对这洗漱用的水,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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