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此地宜城 > 第五十六章

  孙、刘两府忙碌地准备着兰心和刘剑的婚礼,一个半月的时间,仿佛被两家70余口人你来我往的忙碌给挤掉了一大半。【】这导致了两家人共同的时间错觉,就连袁正德一家,从接了袁尚民回家,到为兰心成婚置办贺礼,匆忙一闪,一个月就只比得袁正德登台唱一出戏的功夫。只是这一曲未了,自家儿媳的肚子就很快地凸显起来,袁正德心里自然也乐,但却不像妻子那样守得寸步不离,而且逢人便要夸耀。为此,袁正德打算提醒提醒她,免得日后彩霞和孩子成为乡亲们的笑料。

  这日他从外面回来,彩霞便起身让到内屋里去,袁妻也要跟进去,袁正德楸准时机,便喊住她:“你坐下。”

  袁妻一听这话带着些责怨的语气,便立即冲他问:“你要说什么?”

  “你让霞儿自由些,日日这样跟着,不怕人笑话你。”

  “我怕谁笑话?还真是要笑掉大牙了,她肚子里怀着我的孙子诶,我不看好她,谁来看着她?”

  “也不须一步都不离啊——换了你,天天让人盯得死死的,不跟坐牢一个样子么?”

  “哦!原来是把我看做臭虫了,怪不得前几天饭桌上我就觉得你眼里恍惚得很,我现在晓得着,是懒得看我了!”

  “你——强词夺理!”多年来,袁正德早已经听惯并且越来越厌烦妻子的胡搅蛮缠。眼见说不过她,袁正德慨叹一声,赌气喝了一口酒,便离家走出去。

  袁妻见丈夫躲着她,却并不肯善罢甘休,追到门槛上骂他:“就晓得嫌我,一日到黑只晓得在外面埋头打转,也没见你嗅到一块金砖捡回来。”

  歇了口气,袁妻干脆指着袁正德的背影骂起来:“自己不晓得归家,还嫌我看媳妇看得太紧了,也不想想,老娘是在替哪一家的香火要紧的?”骂完,又回指着屋里,脸却依然向内,双脚也不曾移动,嚎叫:“就晓得唱戏,也不管儿子,你看看这个小的,弄成么样子了,你也不心痛,你当然不心痛,掉的是老娘身上的一块肉,瘸也只是瘸了老娘身上的一块肉,就晓得往外跑,有本事给他跑一个媳妇儿回来!”

  正骂着,彩霞从内屋里出来劝她,她便对着彩霞抽泣:“你看看好好一个小子,转眼成了个瘸子,今后哪有姑娘家看得上哦!”

  彩霞边安慰婆婆,边扶她进屋里坐下。袁正德虽然一直往外走,但每一句他都听得很清楚。起先倒入不了他的心,后来听见扯到袁尚民头上,便是将他的心赤手掏出来,往那酸水里浸泡过,又吊在晾晒的麻绳上,抹上盐,足足地连血带水拧干晒瘪了。

  走到村口,袁正德眼里迷蒙不清,似乎看见一个酷似二儿子尚水的年轻人,袁正德揉干眼仔细看,那梯田最下边往走上来的,可不就是袁尚水么?一见儿子,袁正德便兴高采烈地向他挥手,儿子却不曾看见他,袁正德也不喊,就绕过荆棘蓬子,走到直通梯田最下边的车道上来。可奇怪的是,等他走过来,却看不见儿子了,刹那间,田里耕作的人却像秧苗长成了水稻一样,个个都弓起背来。袁正德诧异的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荆棘篷子两边,隔开了两个世界似的。于是他又回到这边来,可这时候看见的景象,已经和车道上看见的一样了,袁正德仍然不死心,反复走了两遍,可两边的风景还是一样,只见梯田一级级落下去,佃农们一个个都弓背翘屁股,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搭理他。袁正德这才服了老,承认自己眼花,可比老眼昏花更可怕的,是民间流传的说法:要死的人,无论将来葬生多远,事先都会走一条魂,先回来看看亲人。袁正德便不再转悠,心事重重地从小道折回家去。

  袁妻早已歇下不闹了,袁正德走到门口,听见家中嬉笑一片,走进屋一看,一个中年男人在桌旁坐着,桌上除了媳妇拿出来招待客人的桌盒、果盘,还放着一个红本子。袁正德认得这人是孙府里看门的伙计,走近看时,又看见那红本子上印着一对红红的“囍”字,袁正德立即明白,原来是孙家派了家丁送喜帖来。那人见了舅老爷回来,连忙起身问好,袁正德答谢他:“这大老远的跑来,劳烦老弟了。”

  “舅老爷哪里话,这送帖子的好差事,何来烦劳的,况且又是给舅老爷家送,小的们私底下都道舅老爷的好,一个个都抢着要送舅老爷家的,亏得我机灵,趁王嫂子公开摊派前,就和她招呼了一声,否则哪能落到我头上?”

  “老弟可是个会说话的角儿,袁某家里虽然比不得你东家,但也不能亏待老弟,失了礼。”说完,袁正德从身上掏出一块大洋,放到那家丁手里,说:“来,拿着!”那家丁一推手不肯接,袁正德便说:“老弟别嫌少,若是嫌袁某给得少了,也烦请将就将就,袁某村野农夫,已经尽力了。”

  “舅老爷这么说,我再不接着,可就是我的不是了。”

  袁正德笑道:“图个喜庆。”说着就一把将大洋按进家丁手心里面。

  接下来几日里,袁正德父子又开始打点起送给兰心的贺礼。至十八日,袁氏父子便带着贺礼出发了。出了鸽子滩地界有一段大路,路到尽头便有一座大山,大山脚下正是这条路拐弯的地方,这山林里,常常会有土匪候着,袁尚水迎娶彩霞回来那日,正是在这段路上让土匪们吃尽了苦。

  袁正德父子走到这儿时,一个匪兵正挂在山腰上树杈间望着风,老远看见一老一少驾着一辆马车爬坡上来,那车身中间放着一只大箱子,小匪兵望风也望了一两年了,一眼就能瞅准箱子里面有宝贝,便立即猴子似的落了地,回山里报告去了。一眨眼功夫,袁正德父子驾车到了大转弯的地方,山上的土匪们也已经滑坡似地隐蔽在山脚丛林间。此时袁正德坐在车后,袁尚民盘腿坐在前面,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执着马鞭,神定身正,父子两一前一后背靠着箱子,并不做声,那马儿也全然没有警觉,拉着俩父子摇摇晃晃地悠悠踱步。土匪们看见那箱子崭新的,料定里面装着宝贝,带头那一个缓缓抬起手,一伙人只等着他一挥手便要冲喊出去。

  土匪头子眼看着马车行到跟前,就要挥手动手时,被他旁边的一个同伴拉住了。

  “哥,等哈子。”

  “搞什么?出门前不拉屎,上场了掉链子。”

  “不是,哥看那人。”他说着用手指向了赶车的年轻人。

  土匪头子一看,暗骂:“娘——老子!那不正是半年前算计老子的那个军人吗?”

  “哥还记得他吧,他打死我们三个好弟兄呢,我这手指也被他放蛇咬的,毒没挤干净,如今这根指头都弯不下来了。”

  “娘——老子!现在就出去宰了他!”

  “哥别去,好汉不吃眼前亏。”

  “怕什么?上次被他设计陷害了,这一回老子叫他死在老子手里!”

  “若这也是陷阱呢?哥看他们走得全没察觉似的,上回不也是这样骗得弟兄们轻易下山的么?”

  “娘——老子!”土匪头子看了一眼望风的小子,使唤道:“蛤蟆你跳下去看看!”

  “我不去!”

  “嘿——老子的话你都敢不听了,回去扒了你的皮!”

  “他有枪的,我不去!”

  “不去老子剥了你!”

  “剥皮也不去,你要下得了手,以后你自己挂树上望风去!”一群土匪听了都偷偷地笑,土匪头子气不过,骂了几声“娘——老子”只得眼睁睁看着袁家父子走没了影,然后毅然决然地骂众人:“都在这守着,下一个上道的,绝不放过!”然后又骂了一声“娘——老子”,还说“老子也去搞几把枪来!”

  袁正德父子直至进了安庆城都对此事浑然不觉,进城时夜已开幕,满月刚过,月色依然明亮,他们并没有直接往孙府里去,而是找个一家旅店住了下来。吃了晚饭,袁正德安顿好后告诉袁尚民:“爹出去一趟,你早睡下,别睡得太死,提点神。”说话时,袁正德轻轻地拍了拍箱子,便离开了。袁尚民高声问他:“去哪儿?”他回答:“去戏班找胡老板!”袁尚民又问:“么会子回来?”却没听到袁正德回答了,袁尚民心想父亲怕已走远了,没听见吧,于是自己解了衣,擦洗一遍藏好开箱的钥匙就睡了。

  翌日天大亮,袁尚民才醒过来,醒来时觉得眼皮重重的,挣扎开看屋外,外头已经晒得发白了,街道上人声鼎沸,十分热闹;转眼又看屋内,一见那箱子敞开着,袁尚民才疯了似的滚下床,爬到箱子跟前一看,箱子里准备的绸丝被单,洋瓷脸盆,鸳鸯脚桶和珍珠项链等贺礼都被洗劫一空。袁尚民跌坐在地,沮丧万分,忽见那鸳鸯脚桶滚在门口地面上,袁尚民才觉悟自己住进黑店了,知道那脚桶是盗匪们嫌不值钱丢下的。袁尚民愣了一会,便立即想起父亲,慌忙扶拐爬起来,走到房门口一看,看见父亲正静静在楼下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他周围有一群人围着在看他,桌子另一边也坐了一个清瘦的人,一边在对他说着话。

  “爹——爹——”袁尚民边喊着边挤进人群中。

  “爹,你怎么样?”袁尚民问完看着他爹,但却发现爹却似乎认不出自己。

  袁尚民略等了等,又轻声喊:“爹,我是民儿。”

  “民儿,”袁正德被提醒,跟着袁尚民叫了一声,这时候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说:“太好了,他儿子来了。”同袁正德坐一桌的人也庆幸地说:“总算好了,原来还有亲人在的。”

  袁尚民并不管这些,听见爹清醒了些,便急急忙忙告诉他:“爹,咱们被下了药了,东西全丢了!”

  周围人听了发出一阵小的骚动,这时坐在袁正德一桌的人又说话了。

  “年轻人,话说清楚了,你们父子是怎样进我佟某店里的?又怎能平白无故地冤枉人,说是在我的店里被下了药。”

  “你的店?”

  “是的,这小茶馆正是佟某的。”

  “茶馆?这不是客栈?”袁尚民疑惑地问,同时又疑惑地看了看他父亲,但父亲却并没清醒过来,仍是两眼发直,双手扶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着。

  那姓佟的人忽然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也跟着笑了,只听一个声音道:“这怎么是客栈呢?这么大的招牌,除非你俩不识字的。”又一个声音说:“鬼扯!这小公子文质彬彬的,怎么会不识字?我看呀,八成是被人打晕了丢进来的。”

  “照你说,就只有佟掌柜自己丢了他们进来了,不然就只有那天上神仙,能从屋顶上丢他们进来。”

  “好了,”佟掌柜伸出一只手,翘着手掌停在半空,慢慢站起来说,“不管他们怎么进来的,这人晕倒在我店里,又说被下了药,丢了东西,看来佟某脱不了干系,劳烦各位在场的朋友随我走一趟巡捕房,为佟某做个证。”

  佟掌柜说完,人群骚乱了一阵,松散了,袁尚民看了一圈,围着的人比期初少了很多,只有一个腰粗气横的,一个人站着两个人的位置,并不曾移开,还有两三个围在他身边,瘦弱不堪,但脸上却挂满笑容的人,从他们的眼睛里,袁尚民看见一种要留下来一探究竟的好奇感。

  “马,民儿,马车,快去后面看看,马车还在不在?”袁尚民被父亲吓了一跳,只见他倏地站起来,嘴里虽然说得很清楚,眼睛却仍然直直地看着前方,袁尚民听见周边的人也被震惊了,安静了好久,父亲将眼光勉强扭到他身上,茶馆里才又嘈杂起来。

  “好了,老哥你终于还了魂了,你儿子说你们被下了药,还在我店里丢了东西了,我也只得自认倒霉,少不得要和你们二位到巡捕房走一趟,把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跟警察说个清楚。”

  袁正德听不见儿子回答,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耳边有个人说要与他去巡捕房走一趟,或许他听见了,不然他缘何会怕成这样,丢下儿子自己就跑了出去。

  “嗳——你别跑啊,你跟我去巡捕房说清楚,日后可别又回来找我!”佟掌柜在后面招手喊道。

  袁尚民不知父亲为何就跑了,喊了一声爹便也拄拐要去追。

  “拦下他,拦下那个瘸子!”袁尚民听见佟掌柜在身后喊,紧接着,自己就被那个腰粗气横的看客一把抓住,挣脱不掉了。

  “还想跑,连丢的东西都不要了,我看八成丢掉的,也不是清白得来的东西。”

  “你为什么怕见差爷,你跑干嘛?”

  两个留下来一探究竟的人在一旁猜测,袁尚民却并不担心,他眼睛望着茶馆敞开的那扇门,心里却牢牢跟着早已看不见的父亲。

  “你别跑,跟我去巡捕房说清楚,与我无关了,去哪里都随你。”佟掌柜走到袁尚民身后,袁尚民仰着头侧眼向他看过来,不料佟掌柜却拿了他的拐杖,放到袁尚民够不着的一张桌子后面,然后又走回来对那抓着他的人说:“先放开他,一会到了巡捕房再说。”

  袁尚民这才被那腰粗气横的人松开头发,因被他抓得太紧,一松手,袁尚民便往前一倾,好在正前方有一条板凳可以扶,才没摔个大马趴。

  “你们要干什么?”当一群人押着袁尚民出来时,袁正德牵着马车堵在茶馆门口,高声喝道。

  “你们莫名其妙闯进我店里,总得有个交待。”佟掌柜被袁正德的喝叱唬得底气都漏光了,但却仗着一群茶客,尤其是腰粗气横的那位撑腰,便提着胆上前说。

  “你要如何交待?我们父子从岳西小村来的,昨晚进城已近午夜了,因为跋涉得辛苦只好找间旅店歇下来,因见你店里还亮着灯,便进来要了点吃的,准备歇息一晚,谁料被下了药,钱财珠宝都被盗了个精光,你要我交待,我倒要问你,为何你一间茶馆,还在楼上设着客房,莫非这白日天你做着卖茶的生意,夜里头你还干这欺客盗财的勾当儿?”

  “诶——我警告你,别平白无故地冤枉人,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我楼上设着两间客房,那是官家常年包的雅座,这常来常往的客人,可都是知道的,你别平白无故地冤枉人。”

  “我且不问你为何设这雅座,我只问你为何大半夜的,你茶馆里开点明灯做黑生意?”

  “那是有人趁我店里打烊了,盗开了门借了我的地儿。”

  “这么说来你是知道的?”袁正德立即追问佟掌柜,围着替佟掌柜撑腰的茶客们听见了,也纷纷表示同样的疑惑。

  “胡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店里打烊了就只有一个小伙计住这儿守夜,我怎么会晓得有人进了我店里借我地儿做黑生意!”

  “那就把你那小伙计交出来!”

  “对呀,叫那伙计出来。”茶客们也纷纷赞同。

  “他几日前就跟我辞了工,今日一早,我结了他的工钱,他早就走了。”

  “这么说,是你那小伙计干的了?你要我给个交代,恐怕你得先交出你那伙计来吧!”

  茶客们渐渐地向佟掌柜凑拢过来,这令他感觉到势单力薄,仿佛这些人聚拢来,是为了绑他去巡捕房的。慌乱间,他立即抱拳向袁正德赔笑道:“老哥原谅啊——老哥请原谅,这伙计在我这儿做了一年工,佟某却不知他是哪里人呐,此刻人都走了,老哥叫我如何找得到呢?”

  “找不到人,我这丢失的东西可问谁要回来呢?”

  “老哥都丢了些什么?”佟掌柜笑着贴上脸来问,袁正德却并不肯说,袁尚民见了父亲脸色,便插进话来:“丢什么与你什么相干?莫不是你要赔给我们?”

  茶客和过路停留下来看热闹的人们也都称赞说:“这小伙子说得对,是不是你佟掌柜打算赔偿他们啊?”

  佟掌柜侧过脸的瞬间,脸上的笑也立即换了样式,只听他对大家说:“若是丢了随身盘缠,佟某便是赔些也不打紧,但若丢的是不干不净,违法行凶的赃物,佟某便不只不赔,还要与众乡亲将他们俩送官办理才对,各位听佟某说得可对?”

  “你——”袁尚民听了,一腔正气立即涌上来,堵在喉咙里只发出一个声音。袁正德却乐了,极轻松地说:“我们父子今日正要往警察厅刘厅长家中赴宴,在你佟掌柜店里丢失的,正是备给刘家大公子结婚的贺礼,佟掌柜若是要往巡捕房与袁某对质,恰可乘着袁某父子赶的马车去,报了案咱们父子好赶往刘府里吃酒去。”

  围观的人们听了立即发出一阵唏嘘声,佟掌柜自知理亏,不敢与袁氏父子对质,便笑脸赔着不是。袁正德一看天已不早,也并不深究,扶了袁尚民上车,又从茶客手中接过他的拐杖,驾马车冲开人群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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