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此地宜城 > 第六十一章

  三天后,孙老太太命人搬了一把竹椅子放在院子中央,随后她坐在那儿晒着太阳。【】此时孙府上下都已经从刘世雄那儿得到秘密消息,“日军即将进攻安庆”,经过商议,孙老太太决定举家逃亡,孙德艺正和王妻收拾起值钱的东西,准备趁夜里,等袁正德一家来府上会合,然后同乘刘家三公子派来的汽车出城避难。

  老太太看着上上下下匆忙遽促的脚步,听着那翻箱倒柜,砸砸碰碰的声音,却和那院中的光和树一样,显得尤为安静。她就这样坐了一个上午,直到太阳晒得她额头都布满密密的汗珠,她才喊来一个正在院子一旁廊道里走过的丫头,“来,扶我进去。”

  孙德艺早因要收拾家中财物,一早便令一个小丫头寸步不离地伺候着老太太,却不知道老太太不要那丫头跟着,自己在院子里晒了一个上午。走出房门时,孙德艺正巧看见丫头扶老太太起来,便急忙跑上前责怨:“母亲这是做什么?”孙老太太一回头,看见儿媳妇跟上来了,笑道:“哦,今日天暖,晒晒这里太阳,这一走,只怕再也晒不到了。”

  “母亲尽胡说,打完仗,咱们还要回来的。”

  孙老太太听罢,笑完一口气才说:“只怕这一走,我就回不来啦。”

  孙德艺扶着老太太轻轻迈上台阶,轻声说:“母亲尽说些丧气话,如今乘船西进是要难些,可回来时候顺水东流,岂不是眨眼就回来了。”

  “这船儿再慢,也能载为娘到重庆,可这仗,自咸丰年间剿长毛贼开始,从大刀长矛,打到马枪火炮,从平原列阵,打到江河对峙,如今更是从地上打到天上去了,为娘这一生,82年,年年都在看打仗,从小儿随爹爹躲避英法联军,从京城跑到江西,嫁到孙家,又开始躲农民军,躲军阀,躲了几年,躲到安庆才算落了脚,可这仗还没停,如今又要躲那东洋人,只怕我老太婆再也跑不动咯!”老太太笑着拍拍孙德艺的手,说完又埋头看着路,撑着丫头的双手上了台阶往正殿厅里去了。

  孙德艺被母亲的话触动了心思,目光游离地思索着,待老太太已经进了大厅才回了神,也急忙跑进去。

  “母亲万不能做如此想法,如今家里家中人心纷杂,全赖母亲做主呢,更何况强虎年幼,还要母亲频督严促方能成才的,母亲切莫灰心,凭白消减了精神。”

  “虎儿——虎儿今日可曾贪得闲乐了?”

  “早饭后,媳妇儿去看过他,云云正在收拾他的东西,他仍然看着书呢!”

  “好好好——大事不乱,大变不惊,日后你悉心**,我虎儿必成国栋的。”孙老太太乐得直坐下来,问丫头要了一杯茶,孙德艺慌忙递了上去。孙老太太喝了一口,只听她又说:“菡丫头也该嫁了,给他找个好人家,合了礼,可在重庆就办了吧。”

  “是。她虽略小了些,但未必求那富贵人家,只愿她嫁了去,能碰着母亲这样的好婆婆,比她姐姐少受些苦才好。”

  “提起这大丫头,为娘打心里喜欢,只求菩萨保佑,红颜惹祸这样的事儿别给她沾上。”

  “母亲如此福德荫庇着,兰心自会平安一生的。”

  “如今儿也别捡这些没用的说了,只盼这孩子该受的罪都受尽了,从今后该往好里转运就好。”

  “如今瞧这女婿儿倒是能给她幸福的,只是这战事一开,她便要少了他的保护了。”

  “嗯,刘厅长与我桥儿交结这么些年,素没料到,这紧要关头竟是个可托之人。”

  “刘公如此义气,也不枉老爷对他一生敬仰了。”

  “说得极是。”孙老太太说得乐了,笑起来时,仿佛恢复了几分神采。

  孙德艺见她如此,才放了些心,便提起袁正德来。

  “舅兄道是中午收拾好就过来吃午饭的,如今这日头都过屋顶了,还不见人影儿,不知是有何变故?”

  “舅老爷真真可惜了,若是仍在乡野里,只怕也不必躲了。”

  “舅兄判错了这情势,可惜买了那好些田地,如今这城里一旦开火,他多年积蓄便是要化为灰烬了。”

  “福祸运生,我看舅老爷终是老来福命的,如今这田地财产没了,怕是能免了日后的灾祸。”

  “如此幸甚!”孙德艺答道,眼睛早看那院门外看得焦急了。孙老太太看着她的样子,笑着告诉她:“舅老爷未必能随咱们走的,莫盼了。”孙德艺疑惑地回头看母亲,却只见她笑容里有十分把握,正要问时,却听见邢嫂子在门口问:“老夫人、夫人,可要传饭了?”

  孙老太太应声说:“传吧!”

  孙德艺听见老太太并无等舅兄一家的意思,却也不敢替他争辩。老太太也不做解释,只接着命那丫头:“去请了少爷和二小姐出来。”

  “是。”那丫头应声就走,老太太却忽然喊她:“寻到王嫂子也让她上来。”

  “是。”丫头立住答应了一声,才又轻巧迈过门槛走了。

  不多时,碧菡、强虎就到了厅里来,一进门,姐弟俩便向祖母和母亲问了好,然后碧菡就凑在母亲身旁问长问短起来。

  “母亲我们去重庆吗?”

  “听父亲说那全是山耶——那岂不是,吃不上鲫鱼和大闸蟹了!”

  孙德艺不再理她,孙老太太也只是静坐着喝了一口茶,这是饭菜已经上了桌,孙老太太便走到桌边坐下。

  碧菡正充满疑惑,便又问:“娘,我们坐船走吗?”

  “吃饭了,姐姐。”强虎坐到孙老太太身边,拿起筷子后便沉默不语。

  碧菡还要问,却见母亲恶眼凶了她一下,便不敢再说话,默默坐到桌边,静静地拿起碗筷。这时,王妻从门外进来,站到桌前问:“老夫人唤我?”

  “你来了,来来来,坐这儿。”

  王妻疑惑地走上前,在碧菡身旁的位置上坐下来。这会儿邢嫂子也从门外进来,问道:“午饭预备了舅老爷一家的份儿,是否现在也一并上了来?”

  “都上吧,就在这边再摆两张桌子,”孙老太太指了指厅中空旷的地方,又说,“你把门上的几个男人也喊了进来,你们都在这边坐下。”

  邢嫂子一听愣了,忽然猛地反应过来,搭在右手上的左手食指颤动了一下后,她便立即屏声息气,宁静地退出去。然而不久后,她却又带领着孙家除王妻和正在厅中伺候的两名丫头以外的全部家仆挤进大厅来。

  “你们都坐下来。”孙老太太的话,让受宠若惊的人们安静了下来。但他们全部坐下来的过程,却耗费了更多的时间,甚至这期间,还有人因为拉扯推让闹出了更多的动静。

  “邢嫂子你坐下,”老太太说着,又对桌边伺候的两个丫头说,“你们也去坐下。”

  三人听了老太太的话,也都找了位置坐下来,这又引起了桌上的人们的一阵骚动,老太太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看着大伙儿说:“上一回聚拢大家到一块,还是南京国民政府刚成立的时候,”孙老太太看了一眼桌上的酒菜,然后才继续说,“我问大家,国民政府成立了,日后这家中没有主子奴才,有谁愿意自谋生路去的,我孙府会给他四块谋生的大洋,有愿意继续留在我府里帮佣的,可以留下来。”

  众人纷纷回忆起往年的事儿来,有的开始交头接耳,谈论旧事,或者猜测老太太将要宣布的事情。很快,他们就如愿了,孙老太太接着说:“你们都留下来了,这一呆,恰好十年。十年来,你们有的成了家了,有的孩子也长大了,娶了亲,或嫁了人,我老太婆一点点地看着,心里头替你们欢喜,你们这十年也看着,我这家里翻天覆地的变化,强虎都长了个头了。”孙老太太说到这儿,笑了一下,孙德艺和王妻、邢嫂子等人也都纷纷笑了,笑过后又听孙老太太继续说:“他刚生下来的时候,咱们这一大家子都还在殷汇住着呢,后来搬回安庆来了,本打算吧,在这里长久了。可如今,老太婆也不瞒大家,日本人都快打进城了,老爷又不在家,咱们一家又得搬了。”

  这时候,桌边已经议论纷纷,近乎沸腾了,若不是邢嫂子喊着“都停下,都停下,听老夫人怎么说!”只怕孙老太太再也说不下去。

  “我知道大伙儿在这各自有了家,也离不开这地了,今日我老太婆也不是让各位跟着我们走的,如今这外头仗打得厉害,逃灾逃荒的人特别的多,都往一处逃了,未必就能活得下来。但我们娘俩儿都信因果求福报,感念着各位在我们孙家十余年,有的甚至三十年了,劳苦功高,照顾着我们一家老小,”孙老太太说着,举起了酒杯,孙德艺和碧菡、强虎姐弟也急忙跟着,待老太太说,“就请各位饮了这杯酒,来,我们敬各位!”说完,便随老太太一齐干了。

  “今天晚上,我们全家就要走了,吃过这顿饭,各位可到王嫂子这边来领了工钱,从此以后,还望各自保重。”

  “老夫人——夫人,我们不走!”邢嫂子哭诉着:“我自赣南跟了老夫人来这里,这么多年,我们全家都伺候老夫人习惯了,如今老夫人要遣散了我们,这儿无亲无故的,您叫我们一家大小往哪儿去,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老夫人和夫人如此狠心,就舍下我们?”

  “你说我老太婆心狠,我也认了,这一生你们伺候我,来生盼佛祖还赐我人形,让我还了你们吧。如今你们且拿了钱,夫妇俩做些小生意去。”

  邢嫂子听了仍然只是哭,忽然一群不大不小的丫头们也都哭了,一个丫头哀求道:“老夫人收留了我吧,从小儿进了府里,爹娘早就不要我了,如今就这么出去,只可怜住的铺儿都没有一张,求老夫人和夫人收留了我,带我一起走吧,我还可以一路伺候老夫人和夫人。”还有几个和她一般大的,只晓得应声点头,脸上早已泪水一片了。孙德艺听得心软,早已经暗自拭泪,孙老太太却仍然坚定地说:“好姑娘,我们这一去,只怕顾不上你们了,可怜的人儿,你们只在这屋子里住着,吃穿用度的东西,我们也带不走,你们各自分了吧。”丫头们仍哭着不肯,邢嫂子这时候也不说话了,只听刘汉开了口,说:“老夫人、夫人也必定有难处的,如今还能记着给我们工钱,你们在里面的不知道,若到外面打听打听,你们就该记着老夫人的大恩了,”说着举起一杯酒,站起身对孙老太太道,“老夫人、夫人、小姐、少爷,我们大家敬你们一杯,祝你们一路平安!”

  几个门上的伙计和跑外面的家丁听了刘汉的话,都纷纷赞同,也举起酒杯一股劲干了,接着大伙儿也都三三两两地站起来,与孙老太太举杯一饮而尽。

  饭后王妻协助孙德艺一起,结算了众人的工钱,至傍晚时,除了自赣南而来的老家丁和几个无家可归的小丫头仍然留在府里,其他人都纷纷领了工钱依依不舍地散去。门口巷子里做小本生意的一些小贩们,见了孙家的长工零零落落地离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都小心翼翼地到府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瞧,但到日暮也终没瞧出个究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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