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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张管家机灵,既不得罪总兵大人,又能替主承担责任。【】一旁的刘铭祺借着老奴端茶送水的机会稳定了心神,暗自欢喜。

  身为总兵当然不好与其府上的管家计较太多,袖一挥,道:“算了,下不为例”张管家应了一声,忙退到刘铭祺的身后,垂首而立。

  王总兵端起青瓷雕花沿边的茶碗,慢条斯理的呷了口茶,放下杯子,直言不讳地问道:“但不知巡抚大人亲自登门有何贵干呢”

  刘铭祺毕恭毕敬地道:“下官今日闲来无事,特意登府打扰,为的是与总兵大人聊聊家常而已。”

  王总兵目光深邃,深不见底,探身凝目道:“老夫看,不只是聊聊家常这么简单吧”

  刘铭祺微微一笑,又道:“再则就是顺便来探望总兵大人的身子骨恢复的如何”

  王总兵随后哈哈大笑,道:“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老夫这里虽不是宝殿,但巡抚大人百忙之躯,不会只为了喝茶聊天,探望老夫病体而来的吧老夫若是猜的不离十的话,巡抚大人是不是亲自登门找老夫催要库银来了”

  闻听王总兵直截了当地地点中要害,刘铭祺轻轻地点点头,只能默认。

  王总兵收敛笑容,面色渐渐地凝重起来,接着长长地吁了一口,叹道:“充盈库银,惩治贪吏,得益于天下百姓,稳固大清江山社稷,乃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只可叹老夫让你为难了”

  对王总兵极为恭敬的刘铭祺拱了拱手,直言道:“想必大人确有苦衷,铭祺怎敢冒犯,宁可弃官,也不会对总兵大人不敬。”人不能做过河拆桥的勾当,刘铭祺所言,正是出于一种报恩的情怀,而不忍当面揭示王总兵借用库银之事。

  王总兵心头一热,当初亲手栽培起来的贤才良将,毅然放弃功名,舍生取义的做法,心中又感动又欣慰得很。转念一想,王总兵又黯然惭愧起来,人家刘铭祺为国为民,自己却为私为己,想到这,神情一紧,正色道:“你身为巡抚,能思国忧民,秉公执法,本该大义灭亲,天经地义,老夫并无责怪你之意。”

  接着,王总兵脸色难看,声音抖颤,愤怒道:“说来说去,这全都是我那大逆不道的儿子王楚干出来的败坏门风之事,在老夫养病期间,便私自以老夫的名义偷借库银三十万两,令选良地,大建符宅。老夫自知愧对列祖列宗,愧对皇帝的圣恩,愧对黎民百姓,自知罪孽深重呀唯有遣散家奴,变卖家产,再将府宅充公,以此偿还库银。择日老夫便搬出府宅,绝不能拖巡抚大人的后腿。”

  闻听过后,刘铭祺一惊,随口问道:“总兵大人搬往何处呢”

  王总兵黯然道:“老夫只带上三室妻妾与几个贴身的老奴,找个能落脚的地便可。”

  一席话,令刘铭祺对这位南征北战的将帅更为的尊敬,王总兵是何等声望地位权势的身份啊,让其遣散家奴,变卖家产,搬出府宅,和平常百姓家窝居于四合大院之中,那岂不是比那流落街头的无名乞丐还惨

  刘铭祺忙起身深施一礼,怅然道:“王总兵一番舍生取义的肺腑之言,让铭祺感触颇深,大人对我有恩在先,未能酬报,怎忍目睹总兵大人栖居矮檐之下,我岂不是成了恩将仇报之人了吗”

  王总兵淡淡一笑道:“无妨,老夫今年五十有二,这把老骨头,说不定哪天,阎王爷一高兴便招了去,老夫视名利地位荣耀如过眼云烟,早已看透,若能因此将库银收回,造福百姓,老夫也算是替逆子赎罪,求得心安。”

  刘铭祺心知王世长为人耿直,吐个吐沫都是一个钉,说一不二。只好表露心悸,道:“总兵大人高风亮节,铭祺佩服之至。临来,便差家丁随行带来薄礼呈上,以感大人之恩德。”

  王总兵连连摆手道:“老夫不是说过了吗府上从不收理你这是何意啊”

  刘铭祺郑重道:“大人误会了,受人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若不是总兵大人对铭祺的栽培岂有今日。大人对我恩重如山,无以为报。此不是礼,而是心,铭祺送的是“感恩之意”,大人若是不收,岂不让铭祺夜不能寐,愧活于世了吗。”

  不收,人家一片诚心,收,却又违背自己多年清廉为官的原则,王总兵犹豫不决,思付再三,终于应道:“既然这样,老夫还是先看看再说,若是贵重,自然不收,若是不贵重,自当收下便是了”

  听罢,刘铭祺欣喜地点了点头,朝门外挥了挥手,张管家心领神会,忙大声吆喝:“你们几个快点,把礼物抬进来,给总兵大人过目。”

  话音刚落,八个家丁分前后气喘吁吁地抬进来两个沉甸甸的黑木箱子来,稳稳地停放在王总兵的面前,揭开箱盖一看:“嚯,满满腾腾的两箱大青萝卜,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箱内,嫩绿嫩绿的,一看就知道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上等萝卜。”

  别小看这两箱箱塞北大萝卜,在当时的塞外那可是比人参都之前,只有方圆不到三公里的一个小镇的特产,生着吃,清脆可口,熟着吃,回肠荡气,天下少有之美味。

  王总兵当即眼睛一亮,忙不迭地起身来到箱旁,笑道:“哈哈这倒是怪了,你是如何知道老夫特喜欢吃这塞北大青萝的呀”

  刘铭祺嘿嘿一笑道:“这有何难还不是咱们兑字营的鲍参将偷着跟我说的呗,说总兵大人要是吃上几顿塞北大青萝,整个人都变了,目如郎星,声如洪钟,连放屁都是冈冈的。”

  “哈哈”房内顿然传出一阵大笑,这真真切切爽爽朗朗的笑声可不是装出来的,全都是发自心底的共鸣,君子之交,淡如水。唯有青萝,知我心。

  告别总兵府,张管家笑嘻嘻地恭维道:“老爷真是高不知道王总兵看到青萝下面埋着的数目在五十万两的银子和银票时会怎么想”

  刘铭祺淡淡一笑,反问道:“你猜呢”

  张管家道:“我猜王总兵他肯定会生老爷的气,偷偷摸摸送这么重的礼金给他,乱了总兵大人不收礼的规矩,同时还会感激老爷,感激老爷知恩图报,并且让他能及时填补欠银之苦,总兵大人背后一定大赞老爷是个秉仁义举大事的真君子呢”

  刘铭祺不由停下脚步,转身回望一眼总兵府那一扇不朽的红漆木门,沉吟良久。于己而言,作清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一旦在感情和律制的双重抉择面前,若是都能像刘铭祺这般轻松应对,天下事便少了几番大义灭亲或者说是包庇纵容的事发生了,至于狼狈为奸,同流合污那就另当别论了。

  “但愿如此吧”刘铭祺丢下一句话后,大步流星地带着数位家丁遥遥而去。

  .七月中旬,骄阳似火,火辣辣的日头当头照,晒焦了河坑里的鱼儿烤焦了虾,几乎极少有人在街上溜达闲逛,即便是有,也全都是些满街吆喝的小贩和来去匆匆的行者。然而巡抚衙门内外却人山人海的排起了长龙,尽是些身穿官袍,头顶花翎,清一色的地方官员们,愁眉苦脸地地带着府里家丁,汗流浃背地抬着一箱箱的银子,逐一排队还银入库。

  巡抚衙门请来康襄城各大账房的铁算盘们,手指如飞地拨弄着算珠,从清点,核对,统计,到入库封存,各个环节均都详细盘点,一丝不苟,不停地清算着一箱箱的散银,噼里啪了地盘珠不停撞击的声音跟炒爆豆似的,响彻全院。

  一位三十岁上下,戴着蓝缎瓜皮帽,穿着灰布长袍的师爷模样的人,极其引人注目地站在帐台后面,伸着脖子,扬着脑袋,尖声尖气地喊道:“提刑按察使司经历张安友大人清还库银一万八千两入账,已还承宣布政使司理问方雍杰大人清还库银四万七千两入账,已还承宣布政使司都事吴凯军大人清还库银三万一千两入账,已还”

  清点够数的库银再被衙役们一箱一箱地运往银库,如此数目巨大的散银足足动用了二百多个衙役不间断的来回运输,毫无片刻喘息之机。

  与那边热闹喧杂气氛不同的是,不远处一座临时搭建的凉亭子里,笑得合不拢嘴的刘铭祺正手摇竹扇和提学使喻庆丰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什么

  只见侧坐在一旁的提学使喻庆丰拱了拱手道:“康襄城前任巡抚赵度,昏庸无度,对百官大肆借走库银不闻不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致使吏治、税收短缺、国库空虚。而刘大人接手巡抚一职后,仅仅数天,便把仅存三百两的国库储银增至一百数十万两,不愧是百姓的当家人,朝廷的清廉臣,下官佩服佩服。”

  刘铭祺笑着摆了摆手道:“喻大人严重了要说心系百姓之疾苦的当属喻庆丰也,只是苦于一直没有给你展示雄心壮志的机会而已。若是喻大人同样做到本府的位置,自当和本府一样尽职尽责,说不定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次即使收银入库,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之举啊,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日久天长如不严加治理,制定律法,倘若哪时本官调离本职,另派他用,到那时,库银还不得再次流回到他们的口袋之中”

  喻庆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道:“巡抚大人分析的果然透彻,面对数如虫蝗的贪官污吏们,光靠我们一两个清官是不够的,甚至杀一儆百也是不管用的,惟一的办法就是改革制度。”

  刘铭祺赞同道:“本府正有此意。通常说,绝对的权利,就是绝对的。各府、州、县任职一把手的权利相对集中,缺乏对权力的有效制约和监督机制,日子一长,难免滋生,贪污枉法。应尽快能成立个中央集权的审计机关,将地方上缴税银或报销开支,各部院动用钱粮和报销经费,一律都要通过审计查账,便可有效地控制,打击违法乱纪诸多行为。此部门由巡抚直接领导,配备德才兼备,清廉奉公的官员任职。喻大人,此职非你莫属呀”

  喻庆丰颔首谦道:“不敢不敢,大人高抬下官了”

  刘铭祺斩钉截铁地道:“喻大人不必过谦,就这么定了。”巡抚就要有巡抚的权威,一句话说下去,虽说不是金口玉言,但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哪敢有半点推诿反驳。

  喻庆丰忙道:“下官定当不辜负巡抚大人的信任,完成反腐倡廉的使命。”

  刘铭祺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边用手里的竹扇在身上蹭了蹭痒一边琢磨:“不过这名字吗要起个响亮点的。我看,就命名为:审计稽查院,如何”

  不擅恭维奉承的喻庆丰忍不住道:“贴切贴切,大人所赐之名,定会名不虚传”

  “哈哈”一拍即合,共谋大业,俩人忍不住一同笑了起来。

  正在两人交谈正欢之际,府门的兵卒还没来得及通禀,一个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谁呀还用说吗正是布政使倪道传,大热的天,跑的满脑门子的汗,擦都顾不上擦一下。知道的,他这是来给巡抚大人报喜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呢看把他给急的。

  倪道传上气不接下起地跑到亭子前,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水汗,激动道:“启禀巡抚大人,王王总兵派派人送库银来了”

  送就送呗,激动个鸟,皇上不急太监急。刘铭祺见着他这幅虚张声势的模样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不过,好歹人家也是个从二品的官,比自己只差半级而已。即使看他再不爽,面子上也得过得去,再怎么说,这大热天的瞎折腾,也挺不容易的。想到此,刘铭祺假装关怀备至地道:“倪大人,辛苦辛苦,快过来,先坐下,喝杯凉茶再慢慢说”

  “谢谢巡抚大人”说完,倪道传一屁股坐在刘铭祺对面的板凳上,伸手端过来桌上的凉茶,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缓过气来的倪道传叭嗒叭嗒嘴,煞有其事地道:“真没想到呀镇总兵王世长知实务识大体,毅然决然必然地把所欠的库银一分不少连本带利一块还送来了自打巡抚大人严令打击私借私挪库银的壮举以来,下官屡次登府劝说王总兵按时返还库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费尽口舌,百般规劝,终于将他说服点醒,也算是没白费功夫。眼下总兵大人尚且如此,他手下的参将属官哪个官员再敢赖账辛苦是辛苦了点,终究也算是大功一件,欣慰啊”

  闻听倪道传自吹自擂的言谈后,气得刘铭祺差点将桌面上的茶壶抄起来扣在他的脑袋上,心里暗骂道:“欣慰个屁呀愣是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揽功,脸皮怎么比康襄城的城墙还厚呢”

  刘铭祺和喻庆丰同时向倪道传投去两道蔑视的目光,对他充满了不屑和鄙视,他是真的把自己当作成一盘菜来摆谱,也不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那块料。

  不过官场上混迹,各有各的手段,如此这般抢功夺名的人历朝历代大有人在,根深蒂固,铲不净,挖不绝,只要有名可享,有利可谋,便能一睹此身影。孔老夫子不是说过吗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人早有觉悟。

  倪道传吹了半响,见巡抚大人也没个好脸色应待他,连忙岔开话题:“这大晌午的天真够热的,这苦茶都喝了半壶了,也不见止渴。巡抚大人哪受的了这罪啊”

  刘铭祺一边轻摇竹扇一边正色道:“无妨无妨收银归库本是朝廷的大事,本府若是不亲临现场督察,怎能体现出朝廷对此事的重视。”自从荣任巡抚以来,刘铭祺对身边的奉承话一天不知要听几百句,而且花样翻新,日新月异,早就习以为常。心猜倪道传借机大献殷勤,大拍马屁的时间到了。

  倪道传恭道:“巡抚大人为国为民,亲历亲为,鞠躬尽瘁,可别拖垮了身子。怪只怪属官无能,未能将库银守好,连累巡抚大人为此操劳。”说完,扭过头,朝一旁的侍卫官命道:“速速前望本官的府上,告之本官家中的管家,让他把地窖中的椰子挑几个大个的送来,供大人消暑降温”

  话音一落,刘铭祺倏然一惊,觉得好生奇怪,疑问道:“倪大人,这种消暑佳品原产自海南,离此地少说也有数千里之遥,倪道传府上何来的椰子啊”

  倪道传见刘铭祺一脸惊愕,连忙禀道:“启禀巡抚大人,是下官派人不远万里到南方采购来的,就那么几框椰子,光运费就花了下官不少的银子,本来十几两银子买来的椰子,等运到康襄城足足上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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